第六章 夕阳西下水东流
是小楼模样。
蝶衣不信,黄包车便过去。他示意车子稍停,回头看真。
一个女人走近。她打扮朴素,先铺好干净蓝布,西瓜一个个排开,如兵卒。她给瓜洒上几阵冰水,小楼熟练的挑一个好的,手起刀落,切成两半,再切成片零卖。
菊仙罩上纱罩,手拎大芭蕉扇在扇,赶苍蝇,叫人看着清凉。
是这一对平凡夫妻!
蝶衣看不下去。
正欲示意上路,不加惊扰。
小楼正唱至一半:
“谁吃大西瓜哎,
青皮红瓤沙口的蜜来——”
招徕中,眼神逮到迟疑的蝶衣。
他急忙大喊:
“师弟!师弟!师弟!”
蝶衣只好下车过来。
小楼把沾了甜汁的大手在围裙上擦擦,拉住蝶衣。一点也不觉自家沦落了。还活得挺神气硬朗。
他豪爽不记前尘,只无限亲切,充满歉疚:
“那回也真亏你!我还冤了你,啐你一口。一直没见上呐,为兄这厢赔礼!”
“我都忘了。”
蝶衣打量小楼:
“不唱了?”
“行头又进当铺去了。响应全民救国嘛,谈什么艺术?”又问:“你呢?”
“我只会唱戏,别的不行。”
洗净铅华,跟定了男人的菊仙,粗衣不掩清丽,脸色特红润,眼色温柔,她捧来一个大西瓜:
“这瓜最好,薄皮沙瓤,八九分熟,放个两天也坏不了。”
蝶衣带点敌意,只好轻笑:
“你们都定了,多好。”
“乱世嘛,谁能定了?还不是混混日子?”
小楼过来,搂着菊仙,人前十分的照顾:
“就欠她这个。只好有一顿吃一顿。”
蝶衣一想,不知是谁欠谁的?如何原谅她,一如原谅无关痛痒的旁人?他恨这夫妻俩,不管他私下活得多跌宕痛楚,他俩竟若无其事地相依。他恨人之不知。恨她没脸、失信,巧取豪夺!
蝶衣顺目自西瓜一溜,呀!忽见菊仙微隆的肚皮。
两三个月的身孕了。难怪小楼护花使者般的德性。
一如冷水浇过他的脊梁,他接过那冰镇的西瓜,更冷。他接过它,它在他怀中,多像一个虚假的秘密的身孕。
蝶衣百感交集——这是他一辈子也干不了的勾当!
他只好又重复地问:
“不唱了?”
小楼答:
“不唱了!”
就这样,一个大红的武生,荒废了他的艺,丢弃科班所学所得,改行卖西瓜去,挺起胸膛当个黎民百姓?十年廿年也出不了一位名角呢。
关师父的心血付诸东流。
他更老了。
虎威犹在。
二人被叫来,先啪一人一记耳光,喝令跪下,在祖师爷神位前,同治光绪名角画像的注视下,关师父苍老的手指,抖了:
“白教你俩十年!”
小楼和蝶衣俯首跪倒,不敢作声:“一日为师,一生为父”,这不单是传统,这还是道义。戏文里说的全是这些。师父怒叱:
“让你们大伙合儿,都红着心,苦练,还不是要出人头地?一天不练手脚慢,还干脆拆伙?卖西瓜?嘎?”
老人呛住了,喘了好几下。
门外一众的小徒弟,大气也不敢透。两个红人跪在那儿听他教训,还没出科的,连跪的余地都没有。
“同一道门儿出去的兄弟,成仇了?你俩心里还有我这师父没有?”
越骂越来劲,国仇家恨都在了:
“咱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