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不要提携男人。
是的,不要提携他。最好到他差不多了,才去爱。男人不作兴“以身相许”,他一旦高升了,伺机突围,你就危险了。没有男人肯卖掉一生,他总有野心用他卖身的钱,去买另一生。
这样地把旧恨重翻,发觉所有民间传奇中,没一个比咱更当头棒喝。
幸好也有识货的好事之徒,用说书的形式把我们的故事流传下来。
宋、元之后,到了明朝,有一个家伙唤冯梦龙,把它收编到之中,还起了个标题,曰《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觅来一看,噫!都不是我心目中的传记。它隐瞒了荒唐的真相。酸风妒雨四角纠缠,全都没在书中交代。我不满意。
明朝只有二百七十七年寿命,便亡给清了。清朝有个书生陈遇乾,著了《义妖传》四卷五十三回,又续集二卷十六回。把我俩写成“义妖”,又过分地美化,内容显得贫血。我也不满意。
——他日有机会,我要自己动手才是正经。谁都写不好别人的故事,这便是中国,中国流传下来的一切记载,都不是当事人的真相。
繁荣、气恼、为难。自己来便好,写得太真了,招来看不起,也就认了。猪八戒进屠场,自己贡献自己——自传的惟一意义。
感情上不可能再奢侈了,必得做长期储存休养生息,只好寄情于写作成名。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在一本人尽皆知的名著上见过这样的诗句。算一算,我如今已千多岁了,与一般的老百姓又有什么不同?尽管发生了不可胜数的流血战争,芸芸众生还不是如常地繁衍生殖爱恨老死,陈陈相因?
忽然有一天,这天,正当我在小岛深山埋首写作的时候,遥见雷峰火光一片,木廓角檐,熊熊焚毁,攀附藤萝,霹雳乱响,砖瓦通赤,人声鼎沸。啊!我心念一动:莫不是素贞有救了?
我兴奋莫名,飞身赶至。
只见一群小娃儿,穿着绿得令人不安的制服,围上红得令人不安的臂章,高举红旗,在火海中叫喊:
“先驱者,为革命,洒尽碧血;后继人,保江山,掏出红心!”
“为革命,纵一死,又有何惧!捍专政,复永生,血染河山!”
就这样,自清晨太阳初起,直到黄昏夕阳残照,他们不上学堂,净在那儿叫喊唱歌,茶杯在人潮中递来递去。
他们是干什么勾当的?“革命小将”?
“许士林同志!”一个红卫兵向另一个红卫兵说,“你来号令主持把这封建帝王奴役百姓的铁证推倒!”
“不,从今天起,我不叫许士林!”这英姿勃发的男孩骄傲地向他的战友宣布,“我已给自己改了名字,我叫许向阳!”
全体欢呼鼓掌,也有不少和议:
“我也要改名字,我叫陈向东!”
“我要叫郑前进!”
女孩们也嚷嚷:“我要叫李永红!”
“好了好了,同志们!”许向阳振臂一呼,“我们团结战斗,不怕牺牲,不怕疲劳。为了保卫毛主席、党中央,甘愿洒尽最后一滴血。毛主席、党中央是我们的靠山!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
“文化大革命万岁!”
唉,快继续动手把雷峰塔砸倒吧,还在喊什么呢?真麻烦。这“毛主席”、“党中央”是啥?我一点都不知道,只希望他们万众一心,把我姊姊间接地放出来。
他们拼命破坏,一些挖砖,一些添柴薪,一些动家伙砸击。我也运用内力,舞剑如飞,结结实实地助一臂之力,砖崩石裂,终于,塔倒了!
塔倒了!
也许经了这些岁月,雷峰塔像个蛀空了的牙齿,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