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二年·春·上海
已经不止是对男性的渴望了,她其实不是要一个男人,她心里明白,她要一个不知她底蕴,或者不计较她底蕴的天外来客,带领她的灵魂,逃出生天。也许有一天,她放弃了此生的繁华,但仍不是时候,她必得要他承认了她此生的繁华,她方才放弃得有价值。
莫非他也栽在她手上?
他不是不高傲的呀——段娉婷,上海滩首屈一指的女明星,像他手上一杯热咖啡,又苦又甜。当他们并立,他一点也不卑微,他是凌霄大舞台的头牌武生,简直便一步一步,踏向他的虚荣。
吃不了两口杨梅果酱派,忽地来了三个女影迷,战战兢兢地偷看段娉婷,一边又你推我让,不敢上前。终有一人鼓起勇气,请她签个名字。连手都抖了。段小姐有点烦,便道:“我只签一个!”
打发了三人,由她们三人争夺一个签名好了。她瞅着怀玉,是的,又有影迷及时来垫高自己的位置了。
“你怎么可以没看过我的电影?”她问。
“今天有得看么?”他问。
她架上了太阳眼镜,领他到爱多亚路的光华大戏院去。架了眼镜,分明不是遮掩,而是提醒。在众人惊讶和仰慕的目光下,她请怀玉看她的电影。
戏院大堂还有宣传花牌:“亦瑰丽、亦新奇、亦温柔、亦悲壮。珠连玉缀,掩映增辉。”在她的剧照下,自是歌功颂德:“她,是电影圈的骄子!她,是艺术界的宠儿!”
今晚上的是“华灯”。她演一个被恶霸霸占着的妓女,为了孩子的前途,华灯初上之际,便倚在柱下等待过路的男人。每隔一阵,字幕便一张张地出来了:“人生的路是多么地崎岖!母亲的心是多么地痛苦!”
电影是无声的。
观众也是无声的。
在光华大戏院的楼座,怀玉从未设想过,他正坐在一个美女的旁边,而她的另一个故事却又在眼前——是不是,会不会,还有另外的故事?他有点拘束地正襟危坐了。
大半年之前,他还不过拿着她的一张相片吧。世事甚是莫测。
“华灯”散了戏,段娉婷道:
“到什么地方吃饭好?”
怀玉强调:
“什么地方你就拿主意吧,不过这一顿,我是一定要作东道的——去一个我付得起的地方。”
“那不要到红房子吃大菜了。”段娉婷马上变了主意,“原来是想让你尝奶酪鸡跟洋葱汤……呀,有了!”
结果是吃素。
也不是素,是素菜荤烧。这店子卖鸳鸯鱼丝、鲗鱼冬笋、八宝金鸡……全都是“虚假”的,不外把菜蔬粉团装扮成肉。
怀玉笑:“上海人花样真是多,连吃素也不专心。这虾仁明明是假的,偏又说是真的。”
“你权且把它当作虾仁来吃,假的就变成真的了。吃,对不对?”
“——对,果然是虾仁的味道。”
一壁吃,便聊到日后要拍的戏份。段娉婷只不耐:“不知道呀,大概是拍跟男主角的恩爱镜头吧,那个人,别提了,他有一次想占我便宜,我一拍完,就当众推他个四脚朝天。哼,我还自杀呢,真是!戏就是这样。先恨了他,过几天,再补一段爱他,感情是跳拍的,简直不正常!”
牢骚发过了,自素食店出来时,二人正待上车,只见对面马路有辆汽车忽地一怔,车上的人遥遥投来一瞥,静夜中有点讶异,未几,即绝尘而去,没有反应。段娉婷认出来,依稀是史仲明。
她问怀玉:
“下一回演什么?”
“陆文龙。双枪陆文龙。”
怀玉回到五马路的下处,已是十一点多了,李盛天还没歇,只问他:
“今天到哪里去了?才一练完功就开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