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罗大妈却什么也没意识到。什么活泼自然,什么仆主关系,什么骑马坐轿的。她只发现了这院有司猗纹,还有沟眼儿。现在司猗纹不如沟眼儿新鲜。回到她的上房来,她甚至连司猗纹带沟眼儿都一块儿给忘记了。在家具们填不满的空房子里,她开始用她那标准的、膛音很重的虽城腔儿和她的子女们商量做饭的事。最后是哪个闺女表态说:“做,做什么?都几点了,今儿我中班儿。还不去胡同口买大火烧,你。”闺女说的“你”当然是指罗大妈,罗家全家说话都大着嗓门儿用“你”来称谓对方。
果然,罗大妈提着篮子,摇晃着一头花白短发出了北屋朝大门口走去。当儿子们又提醒她别忘了再买点猪头肉时,她差不多已出了院门。
猪头肉,她听见了。
罗家除老两口外,所有儿女都操一口极标准的京腔。罗大妈却不受这种语调的传染,多年来一直保持了她那标准的虽城腔。解放初期她带子女从虽城乡下来北京投奔耍手艺的丈夫时,曾为自己的口音羞惭过。那时她见人不愿张嘴,买东西光会伸着手指。后来,自从做了街道工作,开会发言,走家串户,不说话也得说话,也就豁出来了。说话,有练出来的,也有豁出来的。罗大妈说话是豁出来的。再后来她竟然为她那改不掉的虽城腔而得意起来,因为那口音倒成了一种证明,它证明着她是从遥远的农村而来。来自农村而又得到时代的信任的,只有贫下中农。罗大妈慢慢还悟出一个真理:现时贫下中农的名次虽在工人阶级之下,可贫下中农比工人阶级要纯净得多。你说你是工人,谁知道你爹是干什么的;你爹要是工人,没准儿你爷爷是个骑过马、坐过轿的反革命,没准儿你还是个被老妈子喂大的少爷。北京那么大,西城的人哪知道东城的事,东城的人哪知道西城的事?贫下中农都是打了三辈子保票的,要不为什么动不动就讲“查三代”呢。现在罗大妈更珍惜什么似的珍惜着她的虽城腔,于是虽城腔便在这幽深曲折的胡同里尽情地、不加掩饰地响亮起来,她的臣民们不用辨别,都知道那是他们的罗主任走过来了。
罗主任买回了二两一个的火烧和猪头肉,全家便以廊下为中心开始用餐。人们围住篮子,掰开火烧,再捏两块切成厚片的猪头肉夹进去,或坐或站地张嘴就咬。他们吃得很尽兴,顿时篮子里的火烧、纸包里的猪头肉就被扫光。有人埋怨罗大妈不准备开水,有人不管这些。吃完,闺女儿子各奔前程。
北屋这才安静下来。
司猗纹初步尝到了与人同住一院的滋味。当北屋吃得尽兴时她却提着心吊着胆:这正是她睡午觉的时刻。可是现在她不敢睡,罗家随时都会有人一步迈进她的屋子。也许他们有事找她,比如要开水;也许他们什么事也没有,就是为了看看。看看,这是人的权利。看看,这也许是对你的关照。也许是对你的了解;也许是关照之下的了解,也许是以了解为目的的关照。总之,你要时刻做好准备。
了解有什么不好?了解情况,关心群众,你不是自信已经被街道认证了吗?
司猗纹的提心吊胆自然也影响着眉眉。她让眉眉把宝妹的竹车横在门内摇,让眉眉在她的大语录本旁边也摆上一本小《语录》。她就在南屋里坐卧不安地走着,时而找个角度向北方张望一会儿,时而告诉眉眉不要打盹儿。眉眉的“摇”紧随着婆婆那“走”的节奏,她觉得跟上了婆婆的走才是跟上了婆婆的布置。虽然她不知这布置是什么,她只知道这是一种创造。
功夫不负有心人。不该你睡大觉时你还是提高警惕为对。领袖只提醒你不要在敌人面前睡大觉,司猗纹倒觉得在朋友面前大觉更不能轻易睡。终于有人推开了房门,司猗纹首先看见罗大妈一只解放脚。这次司猗纹抓起了那《语录》。眉眉抓是抓了,但因为动作不肯定,手下不狠,《语录》没有被她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