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
在梦里我实现了我的行走,一种带着弹性的被夜空所吸附着的走,令我不知道是我在走路还是路在走我,那也许是路在走我,路走着我。
胡同里是很少有树的,也许因那胡同的分布本身就像被阳光照耀着的树叶的叶脉。当我心情好的时候我像欣赏阳光下的叶脉一样为胡同动情;当我心情坏时我觉得盘错在首都的那一片片胡同就好像一挂挂滑腻的灰色肠子使我不愿置身其间提心吊胆地蠕动,宛若攀附在肠壁上的寄生虫。你对我说忘了那个晚上吧忘了路灯下爆炸的那个惊吓。做了母亲的马小思笑着谈起那一幕说那纯粹是胡同里的特产,再也没有比胡同更有利于那些玩意儿展示的场地了。胡同的曲折胡同的枝杈胡同的死角胡同的路灯——那不可少的路灯,都给他们带来了不尽的方便。后来马小思的口袋里总是装着小石头,遇见他们她就抛过去一颗并且骂上一句脏话。见多不怪了马小思,马小思很潇洒。
我不能忘却。“胡同里的特产”使我在那么长那么长的时间里认为它是丑陋、罪恶、肮脏、阴险的,使我想起它就要呕吐就手脚冰凉我是多么脆弱。在后来我有时嘲笑我自己。我知道了什么?我了解了什么?我以为我看见了人间的一切人间的最后一幕屏障,我以为我是出奇地复杂出奇地不可捉摸了然而我竟那么晚才懂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是怎么回事。那件东西出其不意地在我面前的展示并没有使我那坚厚的“纯洁”有分毫的融化。很久之后当我听见念初中的小玮回家来平静地说着精子与卵子相遇什么的我忽然有一种被愚弄了的感觉,那些古怪的疹人的字眼儿是我在她的年龄闻所未闻的我为什么拒绝看那解剖图,惧怕那由此而延伸出的条条射线?那不是我要拒绝那是我的纯洁要我拒绝,我那积攒了好几千年的纯洁,那悲凉的纯洁,那自信得足以对我指手画脚的纯洁正是你惊吓了我也许每一个女孩子都是一面被惊吓着一面变成女人的。
我说不清我自己。还记得那年你和马小思洗澡吗眉眉?二旗给了马小思两张他们工厂浴室的澡票,你和马小思兴高采烈地去了,更衣室里的老女人不动声色地收了你们的澡票,但就在你们脱光了衣服的一刹那她突然像抓住了贼一样地喊道:“站住!喂,你们俩!”马小思像鱼一样溜进了浴室于是只有你一个人落了网。你的裸体穿过那么多女性眼光的注视来到老女人面前听候她的申斥,她问你们是打哪儿来的不是厂里的工人为什么来这儿洗澡因为这儿便宜吗便宜可不是便宜给外人的……你低着头,忍受着老女人那刻毒的眼光对你通身的扫射,忍受着老女人那憋闷了几百年的过瘾的数落。你第一次感受到置身于同性中间那一份孤立无援,那一份莫大的狼狈和难堪。再也没有比一个女裸体直面另一个更残忍的现象了,那是一种寒冷的悲愤一种尖酸的尴尬,那并不亚于胡同里的特产。
你是多么不愿意叫她看见你。
我不想叫她们看不等于就想叫另外的人看。在那时我以为我永远不能被任何人看,爱情和身体和身体的暴露有什么关系?那时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甚至以为异性的那一部分是多余那东西只有流氓才有,爱情不需要它生命不需要它它原本是特意为流氓而造就成那样的。
这是一种精神眉眉,灵魂常常受着精神的欺骗虽然在生命的长河里灵魂终究会去欺骗精神。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像马小思那样冲着那样的人扔小石头。我常常觉得他们是人类的胚胎是人类未经加工的原料如同更衣室里那个老女人。当我长大成人后我不觉得他们是男人还是女人他们是没有步人人类的什么,或者他们是人类不可避免的隐私如同有胡同就有那种隐私。
灰色胡同永远封闭着自己仿佛世世代代拒绝着世界的注视就像没有门窗的通道。但当你破门而人闯进被它的灰脸所遮挡的院落又发觉门窗太多太多,彼此的注视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