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
开始引起司猗纹警惕的也正是宋竹西的明白无误。既是明白无误,司猗纹便坚信她对一切一切的明白无误。她永远也不相信竹西能从儿子那个一打一哆嗦的“与生俱来”里得到什么愉快,竹西那眼神传达给他们娘儿俩的分明是一点点微不足道。司猗纹看不见的那一份严峻才是竹西庄坦之间的真谛所在。于是在深夜她便借了这一板之隔来静听来分析,分析竹西的明白无误到底在她和庄坦之间会结出什么苦果。她静听着,明白无误地坚信着:现在是宋竹西的一个愤懑的脊背;现在是宋竹西一个坚定的拳头;现在是残忍的一只脚现在是她对他的一派强制……她静听看:现在庄坦正盼望变作一只靴子、一团旧棉絮、一只尿盆潜入床下……当儿子和儿媳的一切突然转化时,虽然她对那转化的原因永远也不曾明悉,她仍然迫不及待地为儿子生出了几分自豪。在竹西载着儿子升腾着云游的时刻,司猗纹自豪得就要冲到里屋门口告诉宋竹西:现在你认输了吧?是谁让你一边颤抖一边做载人的飞行呢?那就是我的儿子庄坦,他是庄家的后代是经过司猗纹血脉充盈的从司猗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血肉!你领教了吧看你明天该用什么样的眼光对待我们娘儿俩吧。你能站在凳子上冲下看我们,我一定要站到房檐上去看你!
庄坦就在这时打起了呼噜,那呼噜里也许还夹杂着嗝儿。司猗纹的自豪中止了,她那假定就要迈下床去的脚也终究没有迈出。一种自卑和自惭又开始折磨起她,她觉得庄绍俭和她的这个造就终归是个匆忙。她暗自诅咒着他:这东西。或许她还会生出几分对于宋竹西的怜悯:那身强力壮的宋竹西假如不是碰上个“这东西”,她的眩晕她的云游不是会再次出现吗?谁不知道你那劲儿!她一面对她生着怜悯一面把她想得很俗。这东西!现在的“这东西”她不知是咒儿子还是咒宋竹西,也许她咒的谁也不是,她咒的是她也领教过的,如今又被她侧耳细听的人类的那点儿事。她努力想着庄坦和竹西这点貌似热闹的事是怎么形成的。
宋竹西念大学一年级时,父母双双去了澳大利亚。父亲是去接受祖父一份遗产,母亲则是打定了主意追随父亲到了澳大利亚就同他离婚——他们的关系一向不好。他们把竹西托付给一位表亲,竹西没等他们出国就主动断绝了同他们的关系,以后她也从来不回澳大利亚的来信。她的断绝关系和不回来信使她受到团组织的表扬,她成了一名共青团员。毕业后她得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北京一家大医院,科别也由她决定。
她半是被介绍、半是自由式地认识了庄坦。他们像所有六十年代初的大学生那样,相信生活,关心政治,遇事能为他人着想。不久她就被庄坦带进响勺胡同,他们结婚了。当她在新婚之夜就听见庄坦那发自内心的声响时,她才明白那不是偶然,不是他跟她约会时着了凉或者在哪家小馆吃得不舒服所致。那是一种必须,是永远。她觉得那是一种日子被颠倒了的声音就好像人们在街上头朝着下走。她不得不领受着这一切甚至领受司猗纹的倾听。
当她和他的那点事被司猗纹侧耳细听的时刻,外面的世界也正在“四海翻腾”。即使在夜晚,那些撕心裂肺的骚乱不安也会伴着庄坦和竹西的热闹一起闯入司猗纹的耳朵:一群人在砸谁家的门,之后又响起杂沓的脚步声。人像白天一样高喊着口号,高唱着“造反有理”,像白天一样进行着对人的抽打,胡同里充斥着人的号叫。达先生的门被踹开了,达先生被打翻在地了,达先生被踏上了脚,于是达先生一声骇人的惨叫传进司猗纹的耳朵,一切就是从这声惨叫开始的。
竹西在这样的夜晚却仿佛有了更大的自由,外面的一切好像成了对她和庄坦那点声音的掩饰,又好像是对她的热烈鼓动。这酷似人类末日的夜晚使她倍加主动,就像在索取人类的最后一点需求。她和庄坦的每一次都像最后一次是时代允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