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皮擦
我六岁时入上海的觉民小学一年级,好像整个人都变了。我不再是自由自在的“戆囝仔”(家里人这么叫我),而变成用上海话发音的林玉如,学校里的人连名带姓这样叫我。我有了“我”的观念。“我”因为长得矮,所以坐在第一排。学会写“我”字之后,发现“我”字和我的掌纹很相似,这加深了我对“我”的意识。
母亲给我买了书包,里面有练习簿、拍纸簿,我都在上面写了“林玉如”三个字。有一管木尺,还有个木匣子,把盖子滑出来,里面有两枝铅笔和一个铅笔刨。我高兴得不得了。笔管是黄色,六角形的,七半,一端有一粒橙色的橡皮擦用铁皮钳住。我用铅笔刨把铅笔刨得很尖,一卷卷的木屑和铅末,都收在自己折的纸盒里,舍不得扔掉。我带着书包上学,自觉很神气,我是不折不扣的小学生。
但在学校里做什么都要记分数,令我大吃一惊。问题答对时,周先生(那时我们都叫老师“先生”)会用她的红色铅笔在答案上打个“√”的记号。于是我尝到竞争的滋味,结束了我有生以来六年的无忧无虑的生活。我很用功,在班上全神注意周先生讲话,但不免会写错字或答错问题。错误发现得早的话,有个救星,那便是铅笔一端的那粒橙色橡皮擦。起初,它还管用,虽然擦得不干净,但马马虎虎过得去。但是越用越糟,因为它盖了一层铅末,越用力擦,纸头变得越脏,甚至擦出一条条橙色的怒纹。用口水试试洗掉,大错特错!这样一来,铅笔的墨迹和橙色的条纹都染在纸上变成一团大污迹,再别想弄掉!
我对橡皮擦非常失望,但因此也学会了一点狡猾,学到写字的时候多一笔不如少一笔的小聪明。
有一次,我把“武”字多写了一撇,马上被先生发现了。但是另一次我写的“武”写漏了上面那一点,她却没有注意到。我写“乌”字如果多写一划变成“鸟”字,就被她抓到,但是写“鸟”字少了中间一划,她并没有注意到。于是我决定,有疑问时,少一笔胜于多一笔。呜呼!我不再是天真无邪的小孩子!
我把我的烦恼讲给爸爸听。他书桌上有一块两长一宽的橡皮擦,他说,“你用这个试试看。”哎唷!那块橡皮真好!把铅笔字擦得一干二净,一点痕迹都不留!爸爸说,那是专门画图的人用的橡皮擦。我说,给我好吗?爸说,你要的话,放学以后跟姐姐去文具店买。但是你在长大,要自己开口,不能样样靠姐姐说话。
这对我又是大考验,因为我在家里虽然话很多,在陌生人面前却很害羞,也没有买过东西。但是为了那块橡皮擦,没有别的选择,只好手里捏着几个铜板,跟姐姐去文具店,声音小得像蚊子一般对店员说:“我要买块橡皮擦。”店员指着玻璃柜里陈列的各种橡皮擦问我要哪一种。我认出我要的那种,他取出,我给他钱他交橡皮擦给我,交易顺利完成。我如释重担,买东西没有我想象中那么难,跟陌生人讲话,他也不至于把我吞下去!
我有了块中用的橡皮擦,生活轻松了许多。写错字,答错问题,可以把错误擦得一干二净,给我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机会。
岁月如流,我已经有孙子了。有一天,读一年级的孙子哭哭啼啼从学校回来,说老师数落了他,因为他的作业做得太龌龊。他拿出试题给我看,我吃了一惊,纸上的灰色橙色污迹似曾相识!我从小孙子的书包里取出铅笔,那和我念小学时用的一模一样,黄色笔管,六角形,笔端钳着一粒橙色的橡皮擦。我试擦一下,果然一点好处都没有。难道过了这么多年,铅笔厂没有学会制造较好的橡皮擦?
我对铅笔和钳在铅笔一端的橡皮擦做了一番研究。
据说,在十六世纪中叶,在英国西北部的克丝克(Keswick)附近,一阵强风吹倒一棵老树,牧羊人发现树根上粘着一种黑色烟灰,原来那是石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