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野劳作的声响,红白烂漫地从这块田地传到那块田地,又从这面山坡传到那面山坡,猛然间满世界就都成了五颜六色干活儿的声音。叮当叮当,哐咚哐咚,镢头落在千古沉睡的山脉上,山脉上的岭岭梁梁便跟着抖动起来。冲天而起的粘稠的红土气息中,夹杂了淡枯淡腐的热味,从人们的镢下,锨里飘散出来,同冬日里人们那清馨的白色汗味一道,流水有声地漫荡到世界以外。镇上的人说他们赶集时听到这声音以为是哪里塌了房屋。县城教火院的病人问是什么声音震得他们的伤口格外疼呀。麻雀被惊飞起来,就再也不敢落下,不知飞到哪里。乌鸦从山头过时,比往日高了许多。三姓村人是不消亲自去干了,按着卢主任的吩咐,他们家家、人人,都必须尽好地主之意。该给人家烧水的烧水,水烧开了挑着担子送到各村修梯田的地里。人家烧饭时候,带来的木柴是新砍的树枝树根,他们就把豆杆和棉花棵捆着送去引火。吃饭时有人忘了带碗、或碗被家什碰破,就赶快三口五口把自己的饭倒进肚里,匆匆粗粗洗了,把碗送给人家。自己等孩娃们饭吃饱了,再接过碗去吃饭。村里的井水不够用了,就把人家引至山腰的一眼泉边。到了烧饭时候,满村落都如失火一样,大街小巷升腾着炊烟火光,蒸得村落里没了一丝冬天的寒意。一日三餐的饭时,你如从梁上走过,会听到河水决堤的声音。大人们忙,孩娃们也跟着忙乎起来,冷丁儿发现世界上竟有这么多的人,且都住在村里,仿佛过年时全村里的扁食都煮进了一个锅里,于是东院西跑,从这个村的食堂跑到那个村的食堂,向大人报告着哪个村的食堂蒸的黄玉蜀黍馍中竟还夹了一层白面,哪个村用大锅煮的捞面条是不分份儿,爱吃多少是多少,蒜汁里还放了一层小磨油。
耙耧的世界就是这样天翻地覆了,改天换地的日子就这样凭空降下来。尽管是他们去镇上找的卢主任,尽管他们把女人司马桃花送到卢主任家,才使卢主任下了决心把千军万马调过来,可这还是让三姓村人感到喜出望外,措手不及,宛若在一个漫长的冬梦里未醒一样,使他们感到白净瘦小的卢主任,委实太有了威力,太不可思议,似乎他说一句话儿,耙耧山脉都会地动山摇,三姓村就会天塌地陷,或者春暧花开。
蓝百岁总是如卢主任家的孩娃样,一步一步地跟在卢主任的身后。卢主任说哪个村的柴禾烧完了,他就领着村里的小伙们把柴禾扛到人家的食堂去。卢主任说哪条路两边的地应该合到一块儿,他就说合起来吧,中央那条路我们不要了,以后走路绕个弯儿就是哩。
卢主任说:“眼下全国的公社里都没有乡长,大队里没有村长,你们这儿咋还叫村长村长呢?”
蓝百岁说:“那叫啥儿呢?”
卢主任说:“你们村有党员吗?”
蓝百岁说:“党员是啥儿?”
卢主任叹了一口长气:“有团员吗?”
蓝百岁呆着双眼。
卢主任说:“有民兵吗?”
蓝百岁摇了摇头。
卢主任说:“地主富农总有吧?”
蓝百岁说:“也没有。”
卢主任想了想,说:“你们这偏得连公社的地图都差一点没有画出来,你们叫村长顺口就还叫村长吧。”蓝百岁就从卢主任的语气里听出了村长是多么不屑一顾,多么不值一提。他知道外村的村长都叫主任了,村落里还有别的干部,如副主任,民兵营长,大队会计等,这些人都归主任管,主任让他们干啥他们就干啥,主任不让他们干啥他们就啥也不能干。他想三姓村也该和外村一模样,让司马蓝和杜柏这样的孩娃当干部,司马蓝就不会天天说他要当村长了,可他又怕司马蓝当了村里干部,就不听他的使唤了,独个儿呼风唤雨了,觉得村里还是没有别的干部好。一天,他在卢主任身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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