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卢主任,让我当村里主任,不要别的干部行不行?”
卢主任说:“你不是说村里没有一个党员吗?”
他问:“当主任非要是党员?”
正在检查梯田质量的卢主任,回身盯着蓝百岁,如盯看一只猴,好久好久不说一句话,目光既不锐利,也不柔和,一味的就是奇怪。蓝百岁不知道自己的话错在哪儿了,但他知道他一定把话说错得十里二十里,慌慌着不知该做些啥儿说些啥儿补回来,于是脸上就生出一层冰冷的汗珠儿。
“村里最高寿的是三十八、九岁?”卢主任冷不丁儿问。
蓝百岁说:“我自记事起就很少有谁活到四十岁。”
“你今年多大?”
“三十五。”
“那你就算老年了,”卢主任说,“要真改为委员会,主任也得由司马蓝这样的年轻人当。”说:“司马蓝找我说过,要让他当村长,他能把这梯田修得水平如镜呢。”还说:“其实司马蓝这个孩娃倒也真是村长、主任的料。”
山梁上有风,从梯田地里扬起的土粒,不软不硬地抽打着蓝百岁。站在一道修成的梯田下,他的脸成了浅黄色。卢主任说他已算老年了。卢主任说该由司马蓝这茬年轻人来当村主任。蓝百岁突然觉得腿上软弱无力了。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对卢主任说村长就村长吧,改成委员会也罗嗦,叫主任还没村长顺口哩。然后又问卢主任冷不冷,要不要回村烤烤火,卢主任说你回村给我弄两个荷包蛋端上来,他就默默地往村落走去了。
卢主任最爱吃荷包蛋。他说山里的笨鸡好,鸡蛋小,营养高,说镇上这几年不让养鸡了,谁家关在笼里养几只,也都是从城里贩养过来的大洋鸡,鸡蛋个大,可是没味儿。每天负责给卢主任烧一次荷包蛋的是司马蓝的娘。司马蓝家养了八只鸡,冷冬天每只鸡五天才生一只蛋,差一差二地供着卢主任每天吃两个荷包蛋。蓝百岁走到司马蓝家的大门口,他没有立刻走进去。在大门前的槐树下站一会,脸上从卢主任那儿带回的浅黄色慢慢成了青紫色。他坐在树下吸了一袋烟,没有回头大声唤,让司马蓝娘赶快把荷包蛋烧出来,他要立马端到山梁上。
从司马家便传出了一抽一推的木叽叽的风箱声,均匀而又悠长,仿佛是明明没了松黄油的二胡,却依然那么如故的拉着不停。蓝百岁在那风箱声中,抽了一袋烟,又抽了一袋烟,脸上的青紫有些胀红了,且脸上的肉也凸鼓起来,仿佛有一股气在口里含着无法吐出来。对面梁上不知是哪个村的梯田队,把挖出的新土用车推着盖在了青色的麦苗上,他从地上站起来,想唤却没唤,把烟灰磕出后,忽然自言自语说,我要活不过四十岁,这村长司马蓝要当就让他当去吧,我要活过了四十岁,就是他是我家女婿也不能让他当。他想司马蓝你是聪明哩,聪明你咋就不想到把村里的土地翻一遍?聪明不也是我把司马桃花送到卢主任家,卢主任才把人马都调到了三姓村?说我已经答应把闺女白白嫁给你司马蓝,你还想咋样儿?你是欺我蓝百岁无能哩,老实哩,要白白娶了我闺女,还要把我这村长夺了去。蓝百岁身上有一股黑紫色的力气在血液中流动了,他莫名地觉得想要动一动,把身上的力气放出来。他听到了从司马家传来的鸡蛋磕裂在锅耳上又煮进水里的喳啦声,把目光透过大门搁到了司马家的灶房门口上,有白烟从那儿迟滞浆浆地流出来,又费力地升到了半空里。蓝百岁像咽了啥儿样,喉结在脖子上跳一下。盖锅盖的声音传过来,流出灶房的白烟淡薄了。他揉了揉盯酸的眼,风箱声就木叽叽地洒落在他眼前。
蓝百岁进了司马家,他把大门闩上了。
“谁?”司马蓝娘唤,“大白天闩门干啥儿。”
蓝百岁站在了灶房前。
她说:“你咋了?脸上挨打了一样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