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晨七时左右,王仲昭从怪梦中跳醒来;他揉着倦眼,望窗上看一看,知道时间尚早。在平时,他总是翻了个身,再睡,直到九点多钟然后离床;但今天他的神经异常兴奋,便例外地早起了。这几天来,仲昭心里很是愉快,因为金博士的论文对于他的新闻编辑方针有了拥护,所以总编辑也刮目相看,一变了从前的固执,颇有任凭仲昭放手干去的形势了。久经波折的改革新闻计划毕竟能够实现,虽然不是了不得的大事,而在仲昭此时却的确非常快心,不亚于革命成功。至于今天的异常兴奋,又另有其适当的原因:昨晚他接到了陆女士的一封信,知道陆女士的父亲对于他们的恋爱已经同意,并且主张两星期后先举行订婚礼。
当下仲昭很快地从床上爬起来,忍不住独自笑着。生活对于他是太美满,运命对于他是太优待了。他梦想不到希望之实现,竟如此其快!他一交跌入了幸福里,自己倒有点难以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事了。他一面穿衣服,一面就从枕下摸出陆女士的那封信来,宁神敛气地再读一遍。可不是,明明白白这么写着:
……昨天姨母到家里来了。和父亲谈起我的事,姨母说:“俊儿的大事也该办了,好让二姊姊在地下安心。”
仲昭,提起了已故的慈母,父亲没有一次不悲怆的。我看见他的老眼里噙着眼泪了。后来父亲就问我的意思。仲昭,你想,我能够怎么说呢?我又何必说什么呢?父亲是再明白没有的人。看见我没有话异化德文Entfremdung的意译。在哲学上,指主体活动,父亲微微笑着,想了一想,便说:“王仲昭也是个有为的青年,如果你自己合意,就此了却我的一桩心愿,也好。”所以我们的事情是决定了。父亲又说两星期后先行订婚礼,那时——你自然要来一趟;待学校放了暑假再结婚……
仲昭再揉一下眼睛,复校似的一字一字地念着最后的两句;同时他又想起昨夜的可笑的梦,真是一个无理由的梦!在那梦里,他“发见”陆女士的这封信原来是章秋柳和他开玩笑的伪作。在那梦里,他曾忧虑地想:“但愿是一个梦,”现在果然证明不过是一个梦!仲昭第三次揉一下眼睛,过分谨慎地再辨认信上的笔迹。难道还会错到哪里去么?确是陆女士的特异的手书。他于是忍不住哈哈地出声笑了,无端滴了两点眼泪。
在极端的兴奋中,他洗好了脸,就伏在案头写回信。当他写着初次使用的“俊卿吾爱”四个字,下意识地又笑起来,并且随手取过案头的陆女士的小照来接一个吻。他看着照片中的陆女士,便忽然想到了曼青的爱人朱女士,又记起了曼青前天兴冲冲特地跑来报告他和朱女士将要结婚的喜信的情形。那时仲昭确有些暗妒,但现在则觉得应该是曼青妒忌他了。两个出奇地极相像的女子中,仲昭有了那更好的一个,还不该被妒羡么?而况又是那么艰难地获得的,这意义,这喜悦,也就更大!仲昭觉得有将自己的幸运夸示朋友的必要了,便另取了一张信笺,想先给曼青去一个报告。可是写不到一行字,他又自笑起来,他意识到自己的太幼稚了。他急急地撩开了手里正写着的那一张纸,又拈过已经写好“俊卿吾爱”的信笺来,定了定心,慢慢地恭谨地写下去。
终于把两封都写好,仲昭就亲自出去,都寄了快信。于是像击破了一切敌人以后的英雄似的,仲昭反又感得寂寞无聊了。他站在早晨的马路上,计算着将要利哲学家、逻辑学家、分析哲学的创始人之一。在逻辑学上,,而且应该,做些什么。但是只有些大事件的大日子,充满在他脑子里。“自己的订婚礼将在两星期后,”他想,“曼青的结婚又是在后天,那么,今天,明天,做些什么事呢?”他委实不能离开他自己目前的大事件而自由思索了,他的思绪刚刚发动,便自然而然地转到了订婚结婚等等;正像有名的过去的政治工作人员徐子材不能离开标语口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