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造.3
她跑进了梳妆台侧的小门,砰的一声,将门碰上。
君实嗒然走到娴娴的书桌前坐下,随手翻弄那些纵横斜乱的杂志。娴娴的兀突的举动,使他十分难受。他猜不透娴娴究竟存了什么心。说她是不顾一切的要实行她目前的主张罢,似乎不很像,她还不能摆脱旧习惯,她究竟还是奢侈娇贵的少奶奶;说她是心安理得的乐于她的所谓活动罢,也似乎不像,她在动定后的刹那间时常流露了心中的彷徨和焦灼,例如刚才她虽则很洒脱的说:“过去的,让它过去罢;未来的,不要空想;我们只抓住了现在,用我们现在的理解,做我们所应该做。”然而她狂笑时有隐痛,并且无端的滴了眼泪了。他更猜不透娴娴对于他的态度。说她是有些异样罢,她仍旧和他很亲热很温婉;说她是没有异样罢,她至少是已经不愿意君实去过问她的事,并且不耐烦听君实的批评了。甚至于刚才不愿意听君实讲关于她的梦。
——呵,神秘的女子的心!君实不自觉地又这么想。
神秘?他想来是不错的,女子是神秘的,而娴娴尤甚:她的构成,本来是复杂的。他于是细细分析现在的娴娴,再考察娴娴被创造的过程。
久被尘封的记忆,一件一件浮现出来;散乱的不连续的观念,一点一点凝结起来;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他的所谓创造,只是破坏。并且他所用以破坏的手段却就在娴娴的脑子里生了根。他破坏了娴娴的乐天达观思想,可是唯物主义代替着进去了;他破坏了娴娴的厌恶政治的名士气味,可是偏激的政治思想又立即盘踞着不肯出来;他破坏了娴娴的娇羞娴静的习惯,可是肉感的,要求强烈刺激的习惯又同时养成了。至于他自己的思想却似乎始终不曾和娴娴的脑筋发生过关系。娴娴的确善于感受外来的影响,但是他自己的思想对于娴娴却是一丝一毫的影响都没有。往常他自以为创造成功,原来只骗了自己!他自始就失败了,何曾有过成功的一瞬。他还以为莫干山避暑时代是创造娴娴的成功期,咳,简直是梦话而已!几年来他的劳力都是白费的!
他又想起刚才娴娴说的“你自己的手破坏了自己的理想”那句话来了。他不得不承认这句话是对的。他觉得实在错怪了李小姐。
他恨自己为什么那样糊涂!他,自以为有计划去实现他的憧憬的,而今却发现出来他实在是有计划去破坏自己的憧憬;他煞费苦心自以为按照了自己的理想而创造的,而今却发现出来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迷乱矛盾的社会,断乎产生不出那样的人。
旧同学的这句话闪上他的心头了。他恨这社会!就是这迷乱矛盾的社会破坏了他的理想的!可不是么?在迷乱矛盾的空气中,什么事都做不好的。他真真的绝望了!
霍浪霍浪的水声从梳妆台侧的小门后传出来,说明那漂亮聪明的少妇正在那里洗浴了。
君实下意识地转过脸去望着那个小门,水声暂时打断了他的思绪。忽然衣橱门的大镜子里探出一个人头来。君实急转眼看房门时,见那门推开了一条缝,王妈的头正退出一半;她看见房里只有君实不衫不履呆呆地坐着,心下明白现在还不是她进来的时候。
突然一个新理想撞上君实的心了。
为什么他要绝望呢?虽说是迷乱矛盾的社会产生不出中正健全思想的人,但是他自己,岂不是也住在这社会么?他为什么竟产生了呢?可知社会对于个人的势力,不是绝对的。
为什么他要丧失自信心呢!虽说是两年来他的苦心是白费,但反过来看,岂不是因为他一向只在娴娴身上做破坏工作,却忽略了把自己的思想灌输给她,所以娴娴成其为现在的娴娴么?只要他从此以后专力于介绍自己所认为健全的思想,难道不能第二次改变娴娴,把她赢回来么?一定的!从前为要扫除娴娴的乐天达观名士气派的积滞,所以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