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散文.4
玫瑰花束已经萎了,绿手帕依旧并排地蹲在旁边。再过去是一封已经撕开了口的信,很局促沮丧地斜躺在左侧,似乎不曾受到任何样的欢迎。
房里没有人。太阳从西窗里进来,独自在花褥单上跳舞。
忽然房门轻轻地开了。青年丙昂起了头进来,颇有些自得的神气。他刚从一个朋友那边来,带的半天欢喜在心里。朋友是旧同学,现在正当“裘马轻肥”,对青年丙说了许多“借重”的话。论到用世的才调,青年丙是当仁不让的;现在他向大衣镜立正,对镜中人微微颔首一笑,便宛然是纵横捭阖,手挥目送的风云儿的姿势。他看着镜中人的挺得直直的胸膛,便想到朋友身上的斜皮带。他扭转身子向左向右顾盼了一会儿,他忍不住那踌躇满志的微笑浮上眉梢。
然而他的眉头倏地皱紧了。他看见那影子似的苗条女子的面容又出现在镜子里了。她,她又跟着钉着来了!青年丙盛气转过身去,斜眼睃了一下,摹仿他的朋友看勤务兵时的神气。
“爱,何必生气呢?也犯不着生气呀!”
意外地俏媚温柔的口吻使他脸上的皮不得不放松了一些些。虽然此时他有老朋友的一番“借重长才”的话头在心窝支撑,因而也就出奇地镇定些,但是惯了的惟恐又被抓住的畏怯,又已经像薄雾似的展布开来了。
“我是来请罪的。我今天想明白了。丙少爷,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呢!”
接着是极妩媚地一笑。青年丙茫无头绪地看着她。
“昨天我说了些什么话呢?我真是发疯罢?那些话,都不是我应该说的。现在我明白过来了。我是个‘未亡人’,没有什么活人的快乐幸福可说的;可是,丙少爷,你给了我一个月光景的快乐。这大概已经是太多了。再不知足,再要钉住你,就是太不自量了罢?今天我是明白过来了。”
现在青年丙的脸纹完全展平了。一丝的惭愧,从他心深处摇曳而上,渐渐到了脑膜,可是未及在两颊上表白出来,就被老朋友的“借重”格住了,并且慢慢地被压了下去。
“哦,哦;那个——”
他只能含糊地回答;看着桂的发粉光的圆脸和乌溜溜的俏眼睛,便觉得更其迷惘,难置答词。同时,那种意外遇赦的惊喜交并的情绪,确也压住了他的舌头。
“所以今天我是来请罪。今天是最后一次到这房里。今天,再让我最后一次叫你丙;以后是——仍然是丙少爷了。我也希望最后一次听你叫我桂。”
声音是简直有点迷人了。过去的最珍贵的时间,突又复活在青年丙心上了。他又看见金色的泡沫从桂身上翻腾着飞出来,他又觉得自己全身的细胞都在跳动了。他蓦地绕住了桂的细腰,把嘴凑上她的。
“不,不;不能再这样了。已经太多了!”
桂扭转头去说,同时拨开了腰间的丙的手臂。
“这也是最后一次都不行么?”
青年丙颤着声问,依旧把手缠到那熟习的腰间去。他心里的感想很复杂,但没有一个浮现到他意识上,所以他只是单纯的跟着血的冲动。
“自然不行!”
“一次也不能再多么?”
“已经嫌太多时,便是半次也不行!况且,你如果想着了桌子上的玫瑰花是什么人的,那就知道半次的半次也不能再有了。你看,玫瑰花已经焦了;你不应该让它们枯死的呀!”
很敏捷地脱离了丙的扭缠,桂斜倚在门楣,把右手托住了下颏。她的胸脯微微波动,她的眼睛有些红,她的小嘴唇却变了白。这一切,青年丙都没注意到。他的眼光正跟着桂的话声转到书桌角,于是那个怪可怜相地躺着的信封映进了他的眼帘。他立刻认出这是表妹的信!他攫了过来时,看见封口已破,便不自觉地举眼望着桂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