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有时是两小截木匠用的弹墨线。
棚主朝甘福云摆摆手说:“不看就别挡道儿啦!让有钱的主儿好过来看呀!”
我和棚主都没有想到,甘福云忽然朝前大大迈上一步,满脸喷火似地大声宣布:“我看!”
接着,甘福云便把右手伸到衣衫里面的一个暗兜处,先把一枚生锈的别针松开,然后从那里拿出一叠脏兮兮的小钞来,数出5张100块钱票子,郑重地递给棚主,再把其余的钞票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再用别针别好。然后,她斜了我一眼,瞪了棚主一眼,便雄赳赳地迈步走向了窥视孔……
我很扫兴。趁她看那“破电影”时,我溜了。我对她有点嫉妒,因为她身上有那么多的钱,比我阔多了!我想那一定是她干临时工得到的工钱,她自己有钱,还让我请她看电影!抠门儿大仙!好一个蓝夜叉!
7
那天晚饭后,甘木匠家突然传来了一片孩子们的哭声。我妈妈赶着过去,看是怎么一回事儿,我跟着,我妈进了他们屋,我却留在窗外,只从窗外偷觑。
原来,是甘木匠要惩罚甘福云,让她伸出左手,正打算用木尺,打甘福云的手心。
甘福云又紧抿着嘴,鼻子下面,现出个不见嘴唇的“一”字。我注意到,哭的是她的弟弟妹妹,她倒并没哭。
我妈自然马上去劝。甘木匠哪里听劝,而且甘木匠的妻子很支持丈夫的做法。我从窗外旁听,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甘福云干那临时工,是每天开一回工资,每回1000块钱。她已经干了十多天,以往每天,她都能按数上交挣的那1000块钱。可是今天她回到家,却只交了500块钱。问她,开头她还撒谎,说不留神丢了,后来说了实话,却比不说实话更糟糕——原来她是用500块钱看了那“破电影”。后来我能很深刻地理解,甘木匠夫妇认为她花500块钱看那“破电影”,简直是荒唐透顶,“抽风了!”“中邪了!”用文明的词儿说,便是彻底地堕落。家里这么大一群人,500块钱买腌咸菜疙瘩能买两疙瘩哩,够吃三五天,好,她今儿个一个人竟拿去看了什么“破电影”,不教训教训她,让她记住下回再犯绝不宽饶,行吗?!
当着我妈的面,甘木匠便用那木尺一记一记地打甘福云的手心。她两个不大不小的弟妹吓得大哭,另外几个弟妹呆呆地站在一边。多年后我回忆那一幕,省悟到甘木匠还是手下留情的,并且打满规定的二十记,也就中止。但是你想用惯了斧头锤凿的手,无论怎样加以自控,那木尺落在甘福云掌心,也仍有超出常人的力量。第二天我见着甘福云时,她正背着最小的弟弟——就是如今发了大财买了院子买了小轿车亲自指挥工人修车库的甘七——到街上买菜,我注意到,走到卖冻虾的摊子前,她弯腰从地上捡起些溅落的冰块,捏在左手心中,那一定是为了用冰块缓解被打肿了的手心那钻心的疼痛……
甘福云又多天不理我,我也不理她,但我暗暗观察,她对于自己的父亲母亲,并没有什么怨恨的表情,她照样去当临时工,照样干各种各样的家务事。晚上,还坐在马樱花树下,把当时才一岁多的甘七揽在怀中,哼哼唧唧地给他唱歌,逗他玩……
本来,我是应该把进到毗卢殿,看到毗卢佛、大藻井和天龙八部的情景,跟我爸爸吹嘘一番的,可就因为发生了看“破电影”的事件,我就没讲。我爸爸因此也就终生没有去看过他所向往的那些古建筑精华和佛教艺术珍品。
8
那以后,一年的“六一”国际儿童节,部里工会决定向部里所有职工的未成年子女发放节日礼物,工会派出了干部,专门到我们宿舍大院的传达室放发给我们大院的儿童。我们院里有资格领取礼物的孩子们顿时在传达室前排起了长龙,叽叽喳喳活像一座让牛郎织女跨越的鹊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