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间不去上自修大学的课程以谋求一个同等学力而去上文化馆的什么健美班,简直是发神经。健美班收费很高,妈妈更认为那是十足的浪费,是奢侈。
嘹嘹那种一个子儿不花,大把的钱挣来都攒起来的做法,就正常吗?据嘹嘹宣布他是要攒钱买房子。嘹嘹常说:“有了钱就有了一切,而一切的基石是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一辆属于自己的车子。房子里可以养妻子。车子里可以坐儿子。儿子可以开车子,我成了个老爷子,带根鱼竿子,去鱼塘边等鱼上钩的时候,我就用耳挖子,细细地掏耳屎,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妈妈听了他那一大串庸俗不堪的向往以后竟只是嘻嘻地笑,末了仅仅说:“你就不怕使劲儿大了,掏成个聋子!”
当然嘹嘹这些个亮出来的向往,并不一定是他心中最真实的东西,尤其不是他灵魂深处那些最浓稠的欲望,谁能窥透谁呢?在表面的奔忙停顿背后,有多少永远只属于个体的秘密?
爸爸死得非常之惨。在多发性脑血栓发作后便再不能说话甚至再不能有明确的表情,是眼看着一天天枯瘦干瘪,甚至腐烂(大面积的褥疮)而历经整整一个夏天和秋天才终于咽气的——妈妈在爸爸的病床边表现出惊人的传统美德,令医生、护士、同室病人和亲友们都大为感动、传为美谈。嘹嘹在意识到爸爸绝对没有治愈的希望、只是徒然地在痛苦中挨时日以后,便减退了护理爸爸的热情,最后竟至对妈妈和她说:“我不能总不去上团,总不挣钱,活人不能让死人给拴住手脚……”妈妈头一回对嘹嘹瞪圆了双眼,恨定他,并且几乎要伸手给他一记耳光,厉声叱责说:“谁是死人?你爸爸并没有死,他不能死!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嘹嘹立即认错,改口,但她知道,嘹嘹内心深处其实跟她一样,都在念叨“与其这样,不如早点闭幕”,然而妈妈却是无可怀疑地在真诚地企盼着出现奇迹……看到妈妈在那样一个已经变得丑陋不堪甚至相当恐怖的躯体上耐心地为褥疮排脓烤电,尤其是看到妈妈在电动吸痰机已经无法及时吸出爸爸喉咙中的积痰时便爽性用口对口方式为爸爸吸痰时,她都有一种大震动大悲悯充弥于整个灵魂……
爸爸终于熄灭了生命之火,妈妈扑到爸爸枯槁破败的躯体上,失声痛哭;当时嘹嘹不在现场,她将妈妈劝离了爸爸遗体,妈妈同她拥抱在一起,她在痛哭之中恍恍惚惚地想:妈妈啊妈妈,爸爸的胴体那般壮美时,你怎没有尽兴地拥抱亲近他啊!你错失了多么宝贵的人生享受!那是任何职称、待遇、名誉、财富都无法比拟的啊!
她要竭力忘却掉病中的爸爸特别是病危的爸爸尤其是死后的爸爸的那躯体给她留下的印象。她竭力捕捉、巩固、加工、渲染爸爸生前最健康的那些个印象。在痛苦的忘却与追忆的交相挣扎中,她的灵魂便更憬悟到生命之美躯体之美的难能可贵与过时不候……
奇迹是怎么出现的?
不知道。
回答不出来。
但奇迹确实出现了。
不是在梦中。
……他先跟她开的口。他大摇大摆走过来,问她:“这位女士,你怎么,自行车胎瘪了,要打气么?”
她慌乱不堪。她只是看画儿,欣赏一具雕塑,她没想到画中人会走出来,而雕塑品会自动迎向观赏者……
“你挺奇怪……开头我没在意,后来发觉了,我心里头就说:这女子好奇怪……”
后来他这样跟她说。
可是从他跟她说头一句话,到出现这一句话,当中有多少过渡啊……
是太奇怪了。
他比她大10岁。大整整10岁呀!
她欣赏成熟的男性美,不欣赏而厌恶不成熟的少年美。
小舅写了那么多书,那么多文章,她几乎全都看不上,即使不全是文字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