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豪语感风尘倾囊买醉 哀音动弦索满座悲秋
下千斤担,一看家树,穿了 一件蓝湖绉夹袍,在大襟上挂了一个自来水笔的笔插,白净的面孔,架了一 副玳瑁边圆框眼镜,头上的头发虽然分齐,却又卷起有些蓬乱,这分明是个 贵族式的大学生,何以会到此地来?不免又看家树两眼。家树以为人家是要 招呼他,就站起来笑脸相迎。那老人笑道:“先生!你也爱这个吗?”家树 笑道:“爱是爱,可没有这种力气。这个千斤担,亏你举得起。贵庚过了五 十吗?”那老人微笑道:“五十几,望来生了!”家树道:“这样说过六十 了。六十岁的人,有这样大力气,真是少见!贵姓是?”那人说是姓关。家 树便斟了一杯茶,和他坐下来谈话,才知道他名关寿峰。是山东人,在京中 作外科大夫为生。便问家树姓名,怎样会到这种茶馆里来?家树告诉了他姓 名,又道:“家住在杭州。因为要到北京来考大学,现在补习功课。住在东 四三条胡同表兄家里。”寿峰道:“樊先生!这很巧,我们还是街坊啦。我 也住在那胡同里,你是多少号门牌?”家树道:“我表兄姓陶。”寿峰道: “是那红门陶宅吗!那是大宅门啦!听说他们老爷太太都在外洋。”家树道: “是,那是我舅舅。他是一个总领事,带我舅母去了,我的表兄陶伯和,现 在也在外交部有差事;不过家里还可过,也不算什么大宅门。你府上在哪 里?”寿峰哈哈大笑道:“我们这种人家,哪里去谈府上啦!我住的地方, 就是个大杂院。你是南方人,大概不明白什么叫大杂院;这就是说一家院子 里,住上十几家人家,作什么的都有。你想这样的地方,哪里安得上府上两 个字?”家树道:“那也不要紧,人品高低,并不分在住的房子上。我也很 喜欢谈武术的,既然同住在一个胡同,过一天一定过去奉看大叔。”寿峰听 他这样称呼,站了起来,伸着手将头发一顿乱搔,然后抱着拳连拱几下,说 道:“我的先生!你是怎样称呼啊?我真不敢当,你要是不嫌弃,哪一天我 就去拜访你去。”又道:“说到练把式,你要爱听,那有的是……”说时, 一拍肚腰带道:“可千万别这样称呼。”家树道:“你老人家,不过少几个 钱,不能穿好的,吃好的,办不起大事,难道为了穷,把年岁都丢了不成? 我今年只二十岁,你老人家有六十多岁,大我四十岁,跟着你老人家叫一句 大叔,那不算客气!”寿峰将桌子一拍,回头对在座喝茶的人道:“这位先 生爽快,我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少爷们。”家树也觉着这老头子很爽直,又和 他谈了一阵,因已日落西山,就给了茶钱回家,到了陶家。那个听差刘福进 来伺候茶水,便问道:“表少爷!水心亭好不好?”家树道:“水心亭倒也 罢了,不过我在小茶馆里认识了一个练武的老人家谈得很好。我想和他学点 本事,也许他明后天要来见我。”刘福道:“唉!表少爷!你初到此地来, 不懂这里的情形。天桥这地方,九流三教,什么样子的人都有,怎样和他们 谈起交情来了?”家树道:“那要什么紧?天桥那地方,我看虽是下层社会 的人聚合之所,其中好人可也不少,这老头子人就极爽快,说话很懂情理。” 刘福微笑道:“走江湖的人,有个不会说话的吗?”家树道:“你没有看见 那人,你哪里知道那人的好坏?我知道,你们一定要看见坐汽车带马弁的, 那才是好人。”刘福不敢多事辩驳,只得笑着去了。
到了次日上午,这里的主人陶伯和夫妇,已经由西山回来。陶伯和在上 房休息了一会,赶着上衙门;陶太太又因为上午有个约会,出门去了。家树 一个人在家里,也觉得很是无聊,心想既然约会了那个老头子要去看看他, 不如就趁今天无事,了却这一句话,管他是好是坏,总不可失信于他,免得 他说我瞧不起人。昨天关寿峰也曾说到,他家就住在这胡同东口,一个破门 楼子里,门口有两棵槐树,是很容易找的。于是随身带了些零碎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