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灵,揉揉眼睛:“哦,是你。”白礼文的父亲是成都大地主,这老金是从家里带出来的。先跟着到北平,然后跟着逃难。
“白先生起来了?”这是下午四点多钟。
“看一下嘛。”老金往敞间后面去了一转,出来说,“叫你呢。”他对谁都是这个口气。
钱明经走进去,这间房比一般房间大,堆满了书和杂物。有人形容白礼文的住处发出的气味,像存着几十只死老鼠,其实还要复杂得多。墙上和破箱子上贴了几张书法,倒是龙飞蛇舞。写字本也是他的爱好,抗战以来少有这种心思了。在杂物和书中间,占据主要位置的是一张床。白礼文此时正躺在床上吸鸦片烟。看见明经进来,说道:“吸一口?”欠身递过烟枪来。明经鞠躬不迭,退到墙边跌坐在一堆破烂上。“好的,就坐在那边。”白礼文自管吞云吐雾。这是他的另一大爱好,是在四川家里当公子哥儿养成的习惯,一直受到大学同仁的强烈反对。在北平时戒了一阵,到昆明以后故态复萌。他振振有词地还击各种批评:“难道怪我么?只怪云南的烟太好!”这时他已差不多过足瘾,放下烟枪坐起来,精神百倍。
精神足时,便要演习第三大爱好,那就是骂人。白礼文骂人不分时间地点,不论场合听众,想说便说,有时一句话说了一半,想停便停。课堂上也是他的骂人阵地,学校当局对他简直没有办法。
秦巽衡、孟樾等人主张学校要兼容并包,不拘一格网罗人材,白礼文的古文字知识无人能及,也就对他睁一只眼合一只眼。谁也不知道他的知识从何而来,他不像别的先生们进过中外名牌大学,他常说文凭对他没有用,他凭的是真才实学。他从四川出来时年纪还轻,到明仑任教以前,在一个考古队工作,用他的话就是干那挖人家祖坟的勾当。在一次开掘中挖出些瓦片,上有怪字,都被一位特聘的古文字学家给解了。当时有一个淘气学生,捡了村野间一块普通瓦片故意考那位专家。专家沉吟半晌,不敢说那些纹路是什么。白礼文在旁喝了一声“休要鱼目混珠!”吓得那学生说出真相。以后又有类似的事,证明白礼文才学不同一般。进了明仑以后,发表不少专著,都有独到之处,只是几大爱好令人难忍。孟樾等有时议论说,独行异节,也不能太离谱。也有人说他解决问题是碰巧,其实,他看见了学生检瓦片,才解决了瓦片问题。这就不得而知了。
钱明经准备在白礼文说话之前先发制人,说出来意,不然就很难插嘴。“白先生,我来找您有要紧事——”一句话未完,白先生一阵咳嗽把话打断了,等咳嗽过后,马上抢先说话:“昨夜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群日本工八蛋拿机枪扫射,我前头站的是蒋委员长,他转身挥手让大家逃。光头里有啥子主意?就是逃嘛,躲起嘛,藏起嘛,如今逃到马厩猪圈边,还要讲课,做学问。孟弗之他们精神好,精神总动员了呀。莫要看老孟他一本一本出书,砂子堆山,成不了事啦。江昉更是小儿科。什么不失赤子之心,童心未泯,就是没有长大,不成熟嘛。钱明经搞甲骨文好有一比,坐着飞机看蚂蚁,你看见啥子?”这些类似的话他常说,同事们并不介意,但是下面的话就让人不得不反对了。“抗战!抗战!抗战就是了,咱们这弯弯曲曲当不得机枪大炮,教给学生有啥子用场?”同仁们对他这种论调时常驳斥。孟樾多次在公开演讲中说:“保卫疆土,当然重要,保存以至于继续发扬中华民族的文化同样重要,我们的精神家园只能丰富扩展,万不可失。”这些话对他如同耳旁风,仍是怪话不断,其实他很爱他的古文字研究,如果真让他放弃所学,他是决不肯的。
白礼文滔滔不绝地说着,忽然敞间传来一阵响声,很像警报。他赶忙下床找鞋,“鞋呢?鞋呢?”一面说一面用脚在地上划拉。钱明经也帮着找,很快找到,白礼文趿拉着鞋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