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别赋
再讲一件事。”齐楚说,“土改时下边胡来,农民中的引车卖浆者把您多年的藏书也给哄抢了。我当时在豫皖苏行署,鞭长莫及,没能给下边的同志打个招呼。今天是给老师拜寿,也是向老师请罪!”他从兜里掏出一个红本本,双手捧着,放在姥爷身边的台几上,诚惶诚恐说:“这是我给老师送来的聘书。我记得,老师多年来的夙愿,就是给家乡子弟办一个图书馆。现在,请老师出任省图书馆馆长,也让我补过于万一吧!”我姥爷鼻子一酸,流下两行清泪,说:“好了,小殿章,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
没多久,寡居多年、正在当小学教师的大妗,也收到了县政府颁发的“烈属证”,门楣上挂上了“光荣烈属”牌。大妗没好气地说:“不是说他策动旧部哗变了么,怎么又变成烈士了,是谁叫他变成烈士的呢?”
从此,每年农历正月初五,齐楚都要登门向我姥爷拜寿,小汽车照旧躲到那条小巷子里,齐楚照旧弃车步行,不带随从,执弟子礼。直到他成了中共中央委员、h省委第一书记,这个习惯也没有改变。但也有人说,齐楚一来,姥爷家门前直到巷口,就出现了便衣站岗的。
在姥爷的客厅里,大家已不再提及大舅的事情。因为姥爷打过招呼:“不要给殿章出难题了。你们想想看,小诚就算是他的亲兄弟,如果黄政委再加上别的什么人说他策动旧部哗变,离队叛逃,他又能怎样处置?现在,黄政委也牺牲了,与小诚相比,其壮烈有过之而无不及,又怎能让殿章拿一个烈士挂在城楼上的头颅祭奠另一个烈士呢?只好又冒出来一股土匪,但也说不定真的是土匪所为,历史上有多少千古之谜啊!总之,不要再提了!”
母亲和姨妈们却不愿放过跳蚤。跳蚤一进城就当上了比县长还要高一个等级的厅长。但他一提起我大舅还要咬牙切齿,不忘我大舅持空枪撵得他团团打转之仇。小姨说,怎么?多亏诚哥没有留下尸骨,要不,难道他还要鞭尸不成!
母亲说,厅长好像活得并不快活。他与那位女学生的战地浪漫曲早已曲终人散,仍旧带着家庭包办的结发妻进了省城。他掌权以后的头等大事就是爱上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寡妇,对原配夫人谎说,要跟随齐楚出国访问,出国就要带夫人,当然不能是没有文化的黄脸婆,让外国人见笑,有辱国格。他的夫人虽然没有文化,却是一个坚定的爱国主义者,干脆利落地与他离了婚,还叮嘱说:“你到了外国也得招呼着点儿,别见了洋女人也骨头里发酥,翻人家墙头,叫人家砸砖头,那外国砖头也伤人!”
姥爷客厅里爆发出了快意的喧笑。
姥爷却说:“二妮儿,你又刻薄了!那位厅长不是受处分了么?他错在煞有介事地撒谎,至于他的婚外恋情,倒不必妄加评论。子曰:‘君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孔子尚且没见过喜好仁德像喜好美色一样的人,何况他的原配夫人是父母包办,这样的婚姻也造就了不少革命者呢!因此,所谓跳蚤厅长的是非也不要再提了,谁家炕头上没跳蚤?”我三姨是一位穿“麻袋呢”的“三八式”干部,当时也坐在客厅里。姥爷说:“三妮儿,你要是见了跳蚤厅长,要代表你诚哥向他赔礼道歉,要是他还不解气,你就把手枪退了子弹交给他,叫他撵得你满院子乱跑就是了。”三姨连连点头说:“是哩是哩!”满客厅的人又轰然大笑。
后来就到了笑不出来的时候。一九五八年五月,中共八届二次会议揪出了一批混入党内的右派分子、反党分子。原h省委第一书记也被点名批判,戴上了“右倾机会主义”的帽子。姥爷看了报纸,深嵌在眉棱下的眼珠就像灯泡一样鼓出来,“怎么?‘升子’还没有装满么?去年,我们杞地的留德博士、省政协副主席也被打成了右派,现在又打到第一书记的头上了!齐楚是省长,又是第二书记,他是不是也要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