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片孤城万仞山(1)
聂芹轩心不在焉地把白银水烟杆含在嘴里,轻轻吸了一口,又吸了一口,这才发现烟丝早已燃尽,连捏在右手上的火捻也熄灭多时了。聂芹轩无心再吸,把水烟袋和火捻缓缓地推到肘边的桌面上。回廊外面,随着升起来的暮色,已经可以看见远处银溪两岸的灯火在闪动。呜咽的海螺声从上、下水关远远地传过来,在召集离营的士兵回营。再过一会儿,鼓楼上初更的鼓声响过之后,旧城就要四门紧闭,城楼上会挂起相互联系的号灯。只要城门一关,旧城就变成一座用石头围起来的坚固堡垒。在知府被刺杀之后的第三天,银城和省城相互联系的电报线也被割断,派出去修复线路的士兵又在桐岭山中失去了联络,生死未卜。桐岭山上三星寨、陈家坳数乡农民忽然杀了保甲聚众闹事,据说已经聚集了一两千人,席卷了方圆几十里的村镇,事态正在急剧扩大。与此同时,周围各地到处传出革命党要举行暴动夺取银城的消息,聂芹轩守卫的银城转眼间陷入在危急之中,变成了一座孤城。
聂芹轩在银城驻守了十年,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落入客居的情怀难以自拔。聂芹轩早就知道,自己这个武举出身的绿营兵,做到六品千总已经熬到头了。告老还乡也罢,裁汰冗员也罢,总之年过半百晋升无望,已经可以回家,已经接到裁汰军令,已经在交接军务。在银城客居十载,从此连客也不必再做了。在绿营从军半生,从此终于可以解甲归田了。即便没有那道裁汰军令,聂芹轩也早已看出来自己的结局。这些年来,废武举、废科举,又是裁汰绿营,又是兴建武备学堂,又是新建陆军,又是洋枪洋炮、洋军装,又是新官制、新兵制,连兵部衙门也改叫了陆军部。自己这个读《武经七书》、《孙子附解》,练弓矢刀石、马步骑射的武举人,就像架子上那些没用的长矛、大刀一样,早就过时了。可眼前这场突然的事变,把自己拖进一场无法推委的生死恶战。好比一个过客忽然被人强拉到众目睽睽的戏台上。万头攒动、满目嘈杂之中没有人相信,也没有人知道这是一场误会。他们不知道自己就像手边的这只水烟袋,早已经火熄烟冷与世无争了。听着沉沉暮霭中传来的鼓声,聂芹轩不由得在心里苦笑——天知道这座石头城到底是把自己囚禁在里边了,还是把自己的敌人囚禁在里边了。
自古以来每逢动荡,银城都是必争之地,原因很简单:因为银城是一座银山,更因为银城是长江中、上游广大地区食用盐的主要来源。银城的财富和灾难都是因为它的盐。为此银城的盐商们向朝廷建议主动捐资修建了这座石头城。明朝嘉靖年间,耗资十八万两白银,历时九年重建的城墙,无疑是一个杰作。它全部是用打凿的青石砌成。在借山势开凿出的空地上,巨大的石条垒出的城墙高四丈,底厚两丈,顶厚一丈。整座城东西宽三百五十丈,南北长四百丈,周长十里,四面城门各有城楼一座。为了加固防守,在东临银溪,西临玉泉山的两侧又加修瓮城。十里长的城墙上建有炮台垛口三千一百个。每侧城门各设红衣火炮四门。居高临下的地形,使整座城堡依天而立,伟岸夺人。城里有两股很大的泉水和玉泉山的水脉相连,一年四季涌流不断。专门为此又铺设了暗渠,在城内开凿了两个堰塘,一个清塘,用来饮用,一个浊塘,用来洗涮。两塘的水都从暗渠汇入银溪。有了铁桶一般的石墙,有了充足的水源,再加上仓库里长年囤积的粮食,旧城自然成为最安全可靠的地方。除了县衙、军营而外,所有捐资的富商大户,所有八大盐场的总柜房,所有的钱庄、票号、店铺、仓库自然也都尽量集中在这石头城内。银城人花了九年时间、十八万两银子建了这座石头城,然后,再把自己的财富和自己对财富的梦想,一起牢牢地囚禁在这石头城里。把危险和动荡一次又一次地阻挡在石头城外。
当银城人陷入在谣言四起的恐慌之中的时候,作为军人,聂芹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