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了多少人，就好象还不曾损失元气似的，因为老人是支持家门的体面的大旗。同时，据她想，尽管公公天佑死去，而祁老人还硬硬朗朗的活着，她便可以对别人表示出：quot;我们还有老人！quot;而得到一点自慰——我们，别看天下大乱，还会奉养孝顺老人！

    她去问婆母与丈夫，是否应当依照老人的吩咐，大量的蒸馒头。回答是：老人怎说，怎办吧！这使她更不安了。大家难道都改了脾气，忘了节俭，忘了明天？

    到了生日那天，稀稀拉拉的只来了几个至亲。除了给老人拜寿而外，他们只谈粮食问题。在谈话中，大家顺手儿向老人给别的亲友道歉：谁谁不能来，因为没有一件整大褂，谁谁不能来，因为已经断了炊！

    这些恶劣的消息并没使老人难过，颓丧。他好象是决定要硬着心肠高兴一天。他把那些伤心的消息当作理当如此，好表示出自己年近八十，还活着，还有说有笑的活着！尽管日本人占据北平已有好几年，尽管日本人变尽了方法去杀人，尽管他天天吃共和面，可是他还活着，还没被饥荒与困苦打倒——也许永远不会被打倒！

    天佑太太，瑞宣，韵梅，以至于亲戚们，看老人这样喜欢，都觉得奇怪。同时，因为老人既很高兴，大家就不便都哭丧着脸；于是，把目前伤心的事都赶紧收起去，而提起老年间太平的景象，以便博得老人的欢心。

    及至馒头拿上来，果然不出老人所料，大家都仿佛看见了奇珍异宝。他们只顾往口中送那雪白的，香软的，馒头，而忘了并没有什么炒菜与荤腥。韵梅屡屡的向大家道歉：quot;除了馒头可没有别的东西呀！quot;大家仿佛觉得她的道歉是多此一举，而一劲儿夸赞馒头的甜美。

    祁老人好似发了狂，一手扶着小顺儿，一手拿着馒头，劝让每一个客人：quot;再吃一个！再吃一个！quot;

    等到客人都走了，老人脸上的笑容完全不见了。教小顺儿给拿来小板凳，他坐在了院中，把下巴顶在胸前，一动也不动。

    quot;爷爷，你累了吧？到屋里躺一会儿去？quot;韵梅过来打招呼。

    老人没出一声，也没动一下。

    韵梅的心中打开了鼓：quot;爷爷，你怎么啦？quot;

    老人又沉默了半天，才抬起头来，看着韵梅。她又问了声：quot;怎么啦？你老人家！quot;

    老人叹了口气，而后仿佛已筋疲力尽了似的，极慢极慢的说：quot;你也许看我是发了疯，把馒头往外乱塞！我没有疯，没有！想想吧，要是天佑，瑞丰，瑞全，常二爷，连那个胖二媳妇，都在里面，得吃多少馒头呢？我假装的拿亲戚们当作了天佑，常二爷……！他们吃了，也就好象……！quot;老人又低下头去。

    quot;爷爷！这是干什么呢！今天您不是挺高兴的吗？干吗自己找不痛快呢？quot;韵梅假笑着劝慰。

    quot;我高兴？quot;老人低着头说：quot;混账才高兴呢！算算吧，四辈子人还剩下了几个？生日？这是祭日！我的生日，天佑们的祭日！一个人活着是为生儿养女，永远不断了香烟。看我！

    儿子倒死在我前面！我高兴？我怎那么不知好歹！quot;

    又叨唠了一大阵，老人才手指着三号院子那边，咬着牙说：quot;全是他们闹的！日本人就是人间的祸害星！quot;

    说完了这一句，老人似乎解了一点气，呆呆的楞起来。楞了好大半天，他低声的叫：quot;小顺儿！quot;看重孙子跑过来，他说：quot;去拿几个馒头来，用手绢儿兜好！quot;一家人都猜不到老人是什么意思。小顺儿把馒头拿来，老人发了话：quot;走！跟我去！qu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