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晦里,不时响着水鸟的鼓翼声,黑鸦的惊声和芦苇的断折声,仿佛替暴雨般倾泼的风沙助势,使人心里格外的烦躁不安。盐车辗过那些横路的断芦,顺着影影绰绰的路影儿朝前摸着走;时辰在一些没讲出口的诅咒中熬过去,风沙没停,天可真的有些接近黑了啦!
“七棵柳树该快到了罢?”石二矮子憋半晌,憋出一声嗨叹来,声音里带半分怨气又加上些儿心急的巴望:“老子满嘴全是沙子,像它娘刚吃了粉蒸肉似的。” “少开口不就行了?”问老三掉脸说:“你实在憋不住嘴,也该照我这个样儿,把脸背着风。”
“背着风?!”石二矮子说:“我这是跟你说话,可不是找大狗熊,他那张锅贴脸又冷又硬,活像根驴×棒子,我懒得拿眼乜他!……,啐,倒楣沙子,全它娘打鼻孔撞进来的,我说……七棵柳树在哪嘿呀?奶奶的。”
“还有十二里,”向老三闷闷的:“不关紧可不是,脚底下发把劲,再淌一阵汗就到了。”
“qi,比它娘天边还远。”
“一壶酒早就晃荡完了,”大狗熊在后头说:“矮鬼你损我,我连它妈回嘴的精神全没有。刚刚你提起粉蒸肉,我可又想你怀里揣着的兔子来了。等歇靠在七棵柳树,咱们就烤了它醮着盐吃,你它妈要不分我一条后腿,瞧我不把你脑瓜砸进肚里去。”“玩笑少开。”领头的雷一炮说:“这种霾天,使我想起四判官来。不定咱们会在前头撞上。”
“我要是四判官,我它娘就会趁这种昏天卷进万家楼。”向老三说:“四判官是条毒骨蛇,我晓得他的手段,老雷他说的不错,虽说八爷他关照咱们少管闲事,可是四判官若想在咱们头上拉屎,咱们非踢他屁股不可!”
“换我就不踢。”大狗熊一本正经的:“我它妈只当他是个老相公……”
“你真是个邪皮货,”雷一炮骂说:“正经话也叫你给扯邪了,无怪人全骂你狗熊。”
又走了一晌时,风势略为收煞了些,沙粒也不像夏夜蜢虫般的扎脸了;月亮还没见影儿,云后也看不见星光,夜像一团泼墨似的笼罩下来,石二矮子正想再问七棵柳树在哪儿,那边关八爷的牲口扫了回来,一路传告说:“腿子拐到路旁去,挨着靠上,七棵柳树已经到了。”
石二矮子在一堆乱冢中使攮子刨出个野炊洞,折些枯枝燃起一堆火来,大狗熊真的杀了那只野兔,使荡边的湿泥糊在兔身上,用一根枯枝洞穿那野兔的肚腹,悬在火焰上烧烤起来。人在赶路时不觉夜寒,反而满身沁汗,等到一坐定,冷风收干了汗气,单觉半湿的褂袄冷冰冰的贴在肉上,冻得人牙关打战;石二矮子刚升起火,一伙人就影影簇簇的拢过来了,有的啃着葱卷的煎饼,有的喝着温茶,大狗熊津津有味翻动着火焰上的兔子,空气里满溢着强烈的肉香味。
“向老三骑着八爷的牲口进圩子,怎么好半晌还没见转来?”石二矮子说:“他再不来,咱们得先分这只兔子了。”“先甭忙,嗳,先甭忙……”大狗熊虽则口水漓漓的,却还没忘记什么:“关八爷跟雷一炮还在那儿把着风呢,咱们乐个啥?……你们没听向老三说过——这儿是块伤心地,当年六合帮,有廿一位老哥们力抗缉私营,全栽在这儿,你们看这些没碑没石没姓的坟,全是跟咱们同一条道儿的,如今咱们蹲在这儿,想想当初景况,一颗心怕就凉了大半截儿了。……啥好乐来?!”
“嗳,我说大狗熊,”王大贵是个不常开口的,竟也说起话来:“这话要从旁人嘴里吐出来,也许相衬些,怎么你今晚也正经起来了?”
“人到正经地方,不正经行吗?”大狗熊虽还在翻转着野兔,两手可有些儿打颤:“不谈这些了,真个儿的,咱们粗人,嘴也钝,挖不出心底下的意思来,就算我一时心里泛了潮罢。”压尾那一句,嗓子有些颤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