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洪水》和出版部的诞生
洋房,每一家前面有一块小花园,没有石库门,一道短围墙和铁门,走进来上了石阶,就是楼下客厅的玻璃门,这里就是我们的门市部,办事处则设在楼上。这一排小洋房共有十多家,租用的多数是社团。出版部的 A 十一号是走进弄堂的第二家。第一家住的是老哲学家李石岑,当时正在商务印书馆编辑一种哲学月刊。我们的右邻是一位女医生,没有男子,只有一个女伴与她住在一起,不过时常有一个男子来探访她们。
这是一个古怪的人家。因此这家右邻的动静时常引起我们这一群年轻人的注意。那位女医生和同住的女伴都已经年纪不小了,可是脂粉涂得很浓,每天在家都打扮得象是要去作客吃喜酒一样。那个时常来探访她们的男子也是中年人。这两个妇人的生活很神秘,有人说她们是莎孚主义者。两人感情好象很好,可是有时又会忽然吵嘴;而且吵得很厉害,会牵涉到许多小事。
有时会深更半夜忽然这么吵了起来。
站在我们这边通到亭子间的吊桥上,是可以望得见她们的后房的。有时晚上实在吵得太不成话了,哭哭啼啼,数来数去老是不停,这时性情刚烈的诗人柯仲平就忍不住了,总是拿起晒衣服的竹竿去捣她们后房的玻璃窗,并且大声警告,叫他们不可再吵。
由于隔邻而居,已非一日,平时出入也见惯了,因此这一喝往往很生效,她们总是就此收场不再吵了。
这些有趣的小事情,四十年仍如昨日,我还记得很真切。前几年游西安,知道柯仲平正在西安,曾设法去找他,想互相谈谈彼此年轻时候这些有趣的经历,相与抚掌大笑。不料他恰巧出门去了。满以为且待以后再找机会相见,哪知回到香港没有几天,就从报纸上读到他的噩耗,缘悭一面,可说是最令人心痛的事。
阜民路全平家里的那一间亭子间,也就是《洪水》编辑部和创造社出版部筹备处的所在地,我在那里住过的时间并不长,大约不到半年,出版部已正式成立,大家就一起搬到了闸北三德里。
然而在那间亭子间里所过的几个月的生活,却是我毕生所不能忘记的。
因为正是从那里开始,我正式离开家庭踏入了社会;也是从那时开始,我第一次参加了刊物的编辑工作,并且亲自校对了自己所写和自己付排的文章。
在这以前,我不过曾在《少年杂志》投稿被录取过,又在《学生杂志》上发表过一篇较长的游记《故乡行》而已。
然而这时却不同,我不仅正式参加了《洪水》的编辑工作,给这个创造社同人的新刊物设计了封面,画了不少版头小饰画,而且自己还在上面发表了文章,这意味着我已经正式踏上ldquo;文坛rdquo;了。因此一面兴奋,一面也非常感激,那些日子的情形实在是我怎样也不会忘记的。
更有,也正是在那间亭子间里,年轻的我,第一次尝到了人生的甜蜜和苦痛的滋味。当时也曾写过几篇散文发表在《洪水》上,抒写自己心中的感情,后来这些散文曾用《白叶杂记》的书名印过单行本,其中有一篇的一节这么写道:
ldquo;回想起我搬进这间房子里来的日期,已是四月以前的事了。那时候还是枯寂的隆冬,春风还在沉睡中未醒,我的心也是同样的冷静。不料现在搬出的时候,我以前的冷静竟同残冬一道消亡,我的心竟与春风同样飘荡起来了。啊啊!多么不能定啊,少年人的心儿。rdquo;
这种郁达夫式的笔调,现在重读起来,自然不免有一点脸红。然而想到这是将近四十多年前的少作,自己那时不过二十一、二岁,而且再回想到那时的心情,我不觉原谅了我自己。
那时正是我们要从这间亭子间搬到三德里新址去的那几天,当时我个人实在有种种理由舍不得离开这地方,可是事实上既不能不搬,而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