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則 趙州至道無難
是四方青年志士皆往投西鄉,西鄉為創立私學校於鹿兒島。西鄉是當時日本尚只有他一個大將。私學校的學生要兵諫朝廷,西鄉不能竟阻止,因為舉國的青年志士有這樣的純潔純忠,已在事理的是非與歷史的成敗功罪之上。如此,私學校的學生遂舉兵了,這即是明治十年的西南戰爭。結果是早知道的,西鄉是沒有揀擇,這樁事錯誤了他亦與學生在一道。果然兵敗,他與私學校的學生皆死,還受了賊名。西鄉號南洲,勝海舟弔之曰:
亡友南洲子,風雲定大是。拂衣故山去,胸襟淡如水。
悠然事躬耕,嗚呼一高士。只道自居正,焉知紊國紀。
不圖遭世變,甘受賊名訿。笑擲此頭顱,以附數弟子。
毀譽皆皮相,熟能察微旨?惟有精靈在,千載存知己。
西鄉的這就是明知故犯。聽表哥講此詩,一句一句都使我跟宜蕙聽了感歎,生起志氣。西鄉對當時的朝士不肯隨和,他於理不妥協,而於最高的情則不作揀擇。讀到「以附數弟子」,那最高的情也就是最大的理了。詩中又用一個「豈意」、一個「不圖」,有天意在內的事情,皆是變化不可預知,又誰能先來揀擇呢?
六
以上是三祖說了一句惟嫌揀擇,便引起了一大篇道理與事例,可是誰知他的兒孫趙州從諗和尚卻又出來一翻呢?他道「纔有言語,是揀擇?是明白?」又說「老僧不在明白裏。」這又是什麼意思呢?
譬如寫文章。好文章不是寫出作者所已知的東西,而是寫作者他自己到此刻所尚未知的東西,這應當說是先沒有要這樣寫或那樣寫的念頭的了。因為是生出來的。然而也不是沒有該這樣該那樣的揀擇的念頭。不同只在於,凡人是揀擇定了文章的內容與體裁來寫,而聖人是隨寫隨明白起來,隨著寫去而自然生出秩序,它只是這樣的,而意念則是隨著這一節一節生出來的秩序的自覺。但這創造中的秩序的自覺是揀擇的念頭不是呢?趙州是問的這個。
趙州在這裏提出的是照與用的問題,亦即是知與行的問題。譬如輪的發明,那並非先有原理,原理倒是在後的東西。輪與太極同理,但是輪的發明並非因於太極的啟發。當然太極的發見亦不是因於輪的啟發。是太古我們的祖先開了悟識,這纔能無因由的發明輪。要先有輪的觀念與原理知識去發明輪是不可能的事,但若沒有悟識則絕不能發明輪。若先有了輪的觀念與知識原理,造輪要如此這般造,不可用別的方法造,這就是有揀擇的了。但是歷史上輪的發明經過不如此。悟識未有輪的觀念與原理知識,當然說不上理論指導行動,然則悟識與發明輪又是有什麼關係?這其間的一段,即趙州說的老僧不在明白裏。對於將要出現的造形,不能一口說是不可揀擇便了卻,至少要對之有個護惜之意。
僧問既不在明白裏,護惜個什麼?趙州云:我亦不知。但這個可以現實來說明。陳若曦的小說《尹縣長》是一部好書,她在大陸匪區七、八年,卻不是只站在人民這一邊,而是住在被虐待的人民與虐待的中共的一個大陸,一個時代裏。在那樣非人的暴政下,以為人情都要沒有了,也還是有,這讀了使我安心,將來國家還有再建之基。連尹縣長裏的紅衛兵小張亦沒有什麼可恨,此是局面將來翻過來時,中共中的大多數亦還是可以恢復其為中國人。時局翻過來時必要好人壞人一齊都翻,連《尹縣長》的著者在內,但將是如何翻法,他自己亦不在明白裏,所以對於敵人與自己人,都難說揀擇與不揀擇,而惟是對於全體都有個護惜之意。
七
時有僧問,既不在明白裏,護惜個什麼?陳若曦的書裏豈不是把中共也護惜了麼?被這一問,陳若曦答曰:我亦不知。這就是「趙州云:我亦不知」的解說。
趙州是唐朝人,到宋朝出來了雪竇禪師,答此問,說道:時候一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