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韶華勝極 §桃花
笑,而從來打江山亦果然皆
是這樣現實喜樂的。
又兩三歲時學語,母親抱我看星,教我唸、「一顆星,葛倫登,兩顆星,嫁
油瓶,油瓶漏,好炒豆,豆花香,嫁辣醬,辣醬辣,嫁水獺,水獺尾巴烏,嫁鵓
鴣,鵓鴣耳朵聾,嫁裁縫,裁縫手腳慢,嫁隻雁,雁會飛,嫁蜉蟻,蜉蟻會爬牆
」,正唸到這裏,母親見了四哥罵道、「還不樓窗口去收衣裳,露水湯湯了!」
現在想起來,母親罵得竟是天然妙韻。
這一顆星,葛倫登,到蜉蟻會爬樹,簡直牽扯得無道理。但前些日子我偶又
看了宋人平話崔寧輾玉觀音,在話入本事之先,卻來講究春天如何去了?王荊公
說春是被雨打風催去了,有詞云云,但蘇小妹說不是雨打風催去,春是被燕子啣
去了,有詞云云,而這亦仍有人不以為然,說也不是雨打風催去,也不是燕子啣
去,春是與柳絮結伴,嫁給流水去了,如此一說又有一說,各各有詞云云,一大
篇,亦都是這樣的牽扯可笑,但那說平話的人彈唱起來,想必很好聽。紅樓夢裏
的明明是真事,卻曰、「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便是漢高祖亡秦滅楚,幸
沛置酒,謂父老曰、「遊子悲故鄉」,他亦做人到得那裏是那裏,像一顆星葛倫
登的惟是新韻入清聽。
我母親不會唱歌,而童謠本來都是唸唸,單是唸亦可以這樣好聽,就靠漢文
章獨有的字字音韻具足。中國沒有西洋那樣的歌舞,卻是舞皆從家常動作而來,
歌皆從唸而來,無論崑曲京戲嵊縣戲申曲、蘇攤等,以及無錫景、孟姜女等小調
,乃至流行歌,無不這樣。經書裏說「歌永言」,又說「一唱而三歎,有遺音者
矣」,這樣說明歌唱,實在非常好。
初夏在庭前,聽見夾公鳥叫,夾公即覆盆子,母親教我學鳥語、「夾公夾婆
,摘顆喫顆!」還有是燕語、「不借你家鹽,不借你家醋,只借你家高樓大屋住
──住!」燕子每年春天來我家堂前做窠,雙雙飛在廳屋瓦背上呢喃,我就在階
沿仰面望著跟了唸。這燕子也真是廉潔,這樣少要求,不驚動人家。後來我讀書
仕宧至出奔天涯,生活一直是這樣儉約,我在人世亦好像那燕子。基督說「人子
沒有棲身的地方」,不免於人於己多有不樂,唐詩裏「夫子何為哉,恓恓一代中
」,還比他不輕薄,但亦不及這燕語清好。
小時我還與鄰兒比鬥,一口氣唸「七簇扁擔稻桶芯,唸得七遍會聰明」,則
不是母親教的。又秀煜叔家的阿五妹妹,比我小一歲,與我兩人排排坐在門檻上
,聽她清脆的唸、「山裏山,灣裏灣,蘿蔔菜籽結牡丹」。牡丹怎會是蘿蔔菜籽
結的?但她唸得來這樣好聽,想必是真的。
我從小就是受的這樣的詩教,詩書易春秋,詩最居先,如此故後來我讀詩經
曉得什麼是興,讀易經及宋儒之書曉得什麼是理氣,讀史知道什麼是天意。而那
氣亦即是王氣。
等我知人事已是民國初年。民國世界山河浩蕩,縱有諸般不如意,亦到底敞
陽。但凡我家裏來了人客,便鄰婦亦說話含笑,幫我在簷頭剝筍,母親在廚下,
煎炒之聲,響連四壁。炊煙裊到庭前,亮藍動人心,此即村落人家亦有現世的華
麗。娘舅或表哥,他們乃耕田樵採之輩,來做人客卻是慷慨有禮義,賓主之際只
覺人世有這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