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陌度阡】
上。又有個出嫁的女兒回娘家來看護父親的病,不能丟父親一人在病床上管自己
逃脫,被幾個日本兵衝上樓來,當著他父親把那女兒來非禮。後來婿家倒亦沒有
異言,這可真是心思乾淨。如今日本已敗,奶媽說起這些事,竟是不雜感情。人
世原來是非分明,但亦惟如天道福善禍淫就好,若必不勝其恨惡,那是自己已被
敵人之業所纏住,不得個豁達了。
有時我不與她攀談,奶媽就一面做事情,一面唱小調,那是年青女傭與車夫
門房背了老爺太太,在前庭後院鬥趣爭勝,打情罵俏的氣概,奶媽年青時在杭州
斯家,本來也是個不讓人的,但是不合她現在這種年齡,況且是在鄉下自己家裡
。而我卻喜歡她的這種不調和,像管絃樂裡夾進篳篥。裂足開胸,蕩人心魂。
惟有奶媽每到畋上去,從雞籠上翻出一堆破鞋子來換,我看著心裡好不難受
。我是為愛玲,總想新時代也要是繁華的。又一次是大路上趕市的務農人經過,
肩擔朵拄,邊走邊說話,其中一個大約二十幾歲,在告訴他的同伴,昨天鎮上做
戲,他在親戚家過夜,丈母娘抓了一把乾荔枝給他當半夜點心、「真真好味道!
臨睡前我丟一顆到嘴裡,又丟一顆到嘴裡,喫得喀啦啦響!」我聽只覺得慘,那
樣的貧窮,做人真是虛度年華。後遊庵裡唱十八隻抽屜、
第一隻抽屜抽一抽,瓜子花生沒盤頭,
第二隻抽屜抽一抽,雲片核桃芝麻球,
第三隻抽屜抽一抽,桂圓荔枝圓丟丟,
第四隻抽屜好講究,連環糕上印福壽......
民國初年耕夫村女還有這樣的錦心繡口,現在的破落實在可驚。但我堅信可有新
的承平富庶,且必定是這班耕夫村女與大都市裡的小市民來開創天下。
人家說楓樹頭風氣不好。奶媽鄰家有個少婦,白晝在稻田裡,與男人調侃摔
交都來,有時夜飯後走過來奶媽家裡,與村中男人喫茶聊天,也口不擇言,說說
話話又動手動腳起來。這亦有一種健康,像遊仙窟的遣辭設句,但總不免鄙俗。
我睡的堂前間,是奶媽與她家兩家共用,籮斗也放在壁角,她的梳粧台也放在我
床前窗口。早晨那少婦進來梳粧,有時我尚未起身,好得放下帳子,見她倒是安
詳,只掠掠頭髮就掩了鏡子,又翩然逕去,此時最有一種美,而且清明。
范先生來看過我一次,在人前稱姐弟,雖不過是表面,我亦心裡歡喜。此外
是斯君來去縣城,每次都彎到奶媽家裡看看我。我出路費請他到漢口去向郭懺設
法,營救訓德,就帶她來此,後來到底沒有去得成。訓德被捕,我是在報上看見
,曾起一念要自己投身去代她,但是不可以這樣浪漫,而且她總不久就可獲釋的
。我常到澗水邊,在新溼的沙灘上用竹枝寫兩個人的名字,惟風日及澗水知道,
亦惟與風日及澗水可以無嫌猜。又在山側路亭的架梁上用鋼筆亦寫著有,連我自
己三個名字,還記著年月,小心不致被行人發見。
奶媽的女兒,小時隨母在杭州斯家,與雅珊小姐姊妹相呼,所以說起我,她
亦是曉得的。這次是她夫家的村子裡有戲,來接我去散散心,她帶領我走出塍路
,轉山過橋,她的人也像山邊的映山紅花,不過五里地,就望見那村子了。到家
她搬出盤頭瓜子花生,在人前叫我張先生,待我就像娘家人,喫過點心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