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相送】
秀
美就搬過去與外婆同住。
外婆已七十歲,一隻眼睛因哭兒子哭瞎,卻乾淨健朗,相貌身裁母女相像,
但她老年加上無知無識,變得像小孩,一張面孔笑嘻嘻,滑稽可笑,好比年畫裡
的和合二仙。她仍以為兒子未死。她對秀美的身世不覺得做爺娘的對兒女有何抱
歉。現在忽見秀美與我一道,她亦只是母女情親,毫不盤問。她是人世的事都是
好的。連現在這樣時勢,生活下去要一天比一天艱難了,她亦不曉得憂念,你簡
直把她無法。
徐家台門原是三廳兩院的大宅,正廳被日本飛機炸成白地,主人今住在東院
,那裡的花廳樓台尚完好。西院的花廳也被炸毀,但廂房後屋,假山池榭尚存,
分租給幾份人家,一家做裁縫,一家當小學校長,後屋住的打紙漿的人家。外婆
住的一間,則原是一個柴間,長方形的平屋,又窄又是泥地,連一張桌子亦擺不
平,一排窗格子糊著舊報紙,小缸灶即擺在房門外簷下,亦是泥地。
那天下午辭了朱家,搬來外婆這裡,外婆已把房間收拾得爍清。她把大床讓
給我們,她自己另舖一張單人床,兩張床擠在這樣的一間瓦椽泥地的房裡,倒是
還舒齊。靠壁一隻大櫥,放衣裳針線筐等什物及碗盞,外婆的一隻大板箱與我們
的一隻手提箱,疊在大櫥的橫頭,底下擱塊板。床前脫履處也擱一塊板。瓶瓶罐
罐都列在床下。一張桌子靠窗下,在大床的橫頭,用幾塊磚墊平桌子腳,桌子底
下一隻盛米的酒罈。只得一把椅子、一隻長條凳。這桌子是梳粧桌,也是喫飯桌
,好得我向來是不要書桌的。窗格紙已換過,雖仍是舊報紙,新糊上也有一種清
光。泥地掃得淨,也人意幽靜閑遠。我與秀美坐下來,看看倒是落位。
秀美真是到了娘家了,她即刻心安理得。行裝初解,她就自去買小菜,自己
烹調。一時夜飯搬上桌來,點起油燈,外婆讓我們先喫,她尚在缸灶頭。小菜是
碟炒雞蛋、一碟豆芽、一碟吹蝦、一碟麻蛤。秀美滿心歡樂,捧起飯碗,拿筷子
指著麻蛤道、「這麻蛤。」無故發笑,又指著盛豆芽的碟子道、「這盤子。」又
笑。真像崔鶯鶯說的「也教俺夫妻每共桌而食」。我見她這樣歡樂,只能是心裡
感激。及外婆隨後亦喫過飯,收拾好碗盞,就早早睡覺,這樣的瓦屋泥地,而且
好像正月初一,是只可以早睡的。我還有點怕不好意思,秀美卻已舖好被褥,坐
在床沿解衣,婦人是把人生看得這樣肯定,真實不虛。
我們打算連外婆三人的生活費,一兩金子用得一年,先把米甕裡的米買滿,
此外省喫儉用,因與秀美在一起,只覺世上人好物好。我問秀美、「假使沒有結
婚,你也這樣真心為我麼?」她答、「那我亦要幫你弄得舒齊,有了安身之所,
纔交代的。」因又笑道、「誰知你這個人,我送朋友送出來了老公。」中國民間
,原來是從朋友之義出來夫婦之恩,五倫五常惟是這樣的平實。
我在憂患驚險中,與秀美結為夫婦,不是沒有利用之意,要利用人,可見我
不老實。但我每利用人,必定弄假成真,一分情還他兩分,忠實與機智為一,要
說這是我的不純,我亦難辯。我待秀美,即真心與她為夫婦,在溫州兩人同同走
街,一面只管看她的身上腳下,越看越愛,越看越親,越看越好,不免又要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