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相送】
,一路上卻還有閑情講說這些。
范先生告訴我,去年正月裡斯君連賭幾個通宵,輸了幾石穀子的錢,變的歇手不
得,到底斯伯母發話了,她道、「你是輸了錢,不曾輸了人,歇了也罷。」真是
一言開脫,而我現在,亦不過是輸了政治罷了。當年觀世音菩薩說與孫悟空、「
你到了十分窮極的去處,我許你叫天天應叫地地靈。」我今與范先生同行,時或
停步看一看嶺路左側直下的溪流,亦叫一聲山鳴谷應。
而且我也壞,引誘范先生也說她的事給我聽,因為我想要斷定眼前景物與她
這個人都是真的。我這對她,亦即是格物,第一要沒有禁忌,纔能相親。男女之
際,神祕無窮,皆只是自憐自驚,其實不曾看見對方本人,而神祕亦到底不能無
窮,因為幻惑必終於幻滅,我對范先生卻沒有這種驚嚇,竟是甚麼都不管,好比
可以親手撫她的眉毛,撫她的眼睛,乃真有親愛之不盡。而范先生亦說話沒有隱
蔽,如此刻她的人在日月山川裡。
我聽她說她在斯家及在蠶種場的事,她的少年事與現在事,只覺她的言語即
是國色天香。她的人蘊藉,是明亮無虧蝕,卻自然有光陰徘徊。她的含蓄,寧是
一種無保留的恣意,卻自然不竭不盡,她的身世呵,一似那開不盡春花春柳媚前
川,聽不盡杜鵑啼紅水潺湲,歷不盡人語鞦韆深深院,呀,望不盡的門外天涯道
路,倚不盡的樓前十二闌干。
她說起戰時斯家搬回鄉下,頭三年裡家景好不為難,過去得過斯家好處的親
友,有幾家很好過日子,斯君曾去開過口,想要商借二百元,八九十里路往返,
錢只借到十五元,斯伯母卻無一語怨懟。現在勝利了,斯家諸郎即將隨國民政府
歸來,這班親友鄰舍又上斯家來湊熱鬧,斯伯母亦照舊待他們好。花落花開,歲
序不言,人世裡有多少興廢滄桑,炎涼恩怨,但斯伯母是好像人世自身,江山依
然,風日無猜。
范先生道、「那年老五到上海,胡先生送的錢,他都買貨回來,到家一面解
行裝,一面講胡先生。老五要把這批貨運到重慶,更可以賺得三倍五倍的錢,後
來他就留在重慶開了個農場。但有一小部分即在斯宅賣了救急,是擺在家門口,
四鄰都來看,小件頭頃刻間爭買而盡,如布疋等亦只三天都賣盡。卻說那天日頭
尚未落山,賣得的錢,當時就糴米燒夜飯,炊煙鬧洋洋。我不顧來買東西的那班
街坊上人聽了會介意,出言道,過去待人是白待,今後卻要看看過人了。胡先生
的恩,將來別人不還,我也要還的!」
范先生真是言重了,叫我如何當得,但我被她的烈性所驚,竟離開本題,只
是心裡越發敬重起她的人來,她的好處,我每次都好像是初發見,所以她的人於
我常是新的。我見她這樣理直氣壯,便人世恩怨皆成為好。西洋人的主僕之恩,
仇敵之怨,惟使感情卑屈污濁,總不得這樣慷慨響亮。中國的是平人的直諒。竇
娥冤六月雪,是匹夫匹婦亦不可欺,欺即天地都要發生變異。而報恩則如韓信千
金投淮水,當年漂母意,亦如漢王對他的知遇,有一代江山。
而且我心裡竊有所喜,是范先生把我當作親人,世上惟中國文明,恩是知己
怨是親。小弁之怨,親親也,而男女之際稱冤家,其實是心裡親得無比,所以漢
民族出來得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