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鵲橋相會】
【鵲橋相會】
二月裡愛玲到溫州,我一驚,心裡即刻不喜,甚至沒有感激。夫妻患難相從
,千里迢迢特為來看我,此是世人之事,但愛玲也這樣,我只覺不宜。舊小說裡
常有天上的星投胎凡間為人,出生三日啼哭不止,我與愛玲何時都像在天上人間
,世俗之事便也有這樣的刺激不安,只為兩人都有這樣的謙卑。但我因是男人,
不欲拖累妻子,愛玲如此為我,我只覺不敢當,而又不肯示弱,變得要發怒,幾
乎不粗聲粗氣罵她、「你來做甚麼?還不快回去!」
愛玲住在公園傍一家旅館,我惟白天去陪她,不敢在旅館裡過宿,因怕警察
要來查夜。有時秀美也同去,我與秀美的事,沒有告訴愛玲,不是為要瞞她,因
我並不覺得有甚麼慚愧困惑。秀美因愛玲是我的人,當然好看好待她,她亦一見
就與我說范先生是美的。
我與愛玲結婚已二年,現在亦仍像剛做了三朝,新郎與新娘只合整日閨房相
守,無事可為,卻親熱裡尚有些生分,自然如同賓客相待。有時兩人並枕躺在床
上說話,兩人臉湊臉四目相視,她睛裡都是笑,面龐像大朵牡丹花開得滿滿的,
一點沒有保留,我凡與她在一起,總覺得日子長長的。忽然窗外牛叫,愛玲與我
聽見了,像兩個小孩面面相覷,詫異發笑。我說牛叫好聽,愛玲因說起這次與斯
君夫婦同來,婉芬抱光含坐在轎籠裡,路旁有牛,她教嬰孩學語,說「牛、我光
含」,愛玲說著又詫異好笑起來。愛玲又道、「牛叫是好聽,馬叫也好聽,馬叫
像風。」
我起來到窗口佇立一回,這旅館後面原是個連接公園的小丘,有樹有草,那
牛還在。我與愛玲又坐好說話,卻聽見林中烏鴉叫,我笑道、「我在逃難路上總
遇見烏鴉當頭叫,但新近看到書上說唐朝的人以烏啼為吉,主赦。」愛玲道、「
今晨你尚未來,我一人在房裡,來了隻烏鴉停在窗口,我心裡念誦,你只管停著
,我是不迷信的,但後來見它飛走了,我又很開心。」她說著又笑起來。
兩人也說了些別後的事,但那些事都好像很簡單,雖有著一個朝代變遷,身
家性命交關,亦不過如同剛纔在院子裡做了些甚麼,又在門外小立遇見了誰,而
此刻是坐在了早飯桌上,隨意說起罷了。如此晝長人靜的好日子,我寧是照常聽
她說西洋事兒,因為她是專為說給我聽的。
她說戰時美國出一部電影片,叫「顏色的爆炸」,還有人構想以各種香氣來
作劇,沒有人物,單是氣味。顏色與氣味,都是愛玲所歡喜的,但西洋的這種,
沒有性情,只成符號,與一些新派的繪畫一樣,都不過是求助於幾何學,畢竟風
行過了又要厭。現代西洋人是連音樂亦只能採用野蠻人的巫魘的熱情,而又要求
解脫,如此就成了單是技術的,止於感官的。他們最好的時代,如貝多芬的交響
曲,亦只是人情比較平易,但是沒有天機,到底此平易之情亦守不住。
愛玲說美國流行神怪,有一本雜誌上畫一婦人坐在公園椅子上,旁邊一隻椅
子,空著無人,她背後樹下一條蛇,那婦人沒有回頭看,只喚著「亨利」,真是
恐怖。我問那亨利是給蛇喫了?她道、「是呀」。西洋人沒有世景蕩蕩,想要追
求無限,只能是這樣的洪荒可怕,而他們的熱鬧,則是沼澤裡原始生命的弱肉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