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帶】
【春帶】
一
早晨一枝進來我房裏掃除。我臨窗趺坐,對著新洗抹過的几面,上放著紙與
筆,紙如池荷,筆如菡萏,在朝露中尚未有言語。我請一枝坐,她亦就放下巾帚
,在几側跽坐一回。我愛這樣低的窗檻,低的几,低低坐著的人,在簷際葡萄的
葉葉新陽裏。
在日本人家借房間住,食宿包在一起,就好比是待親戚待人客。我借的是一
個六疊的房間,靠近後院,倒是朝南。一枝除了每日三餐捧案齊眉的侍候,還給
洗衣裳,早晨進來掃除,晚上臨睡時進來攤好被,放下帳子,然後再拜掩扉而去
。日間是她在廚下,或在做針線,稍為有一歇空,就記得送茶來,有時還有點心
。若有朋友來看我,她來敬茶敬點心是不必說。
第一天我就留心看她在人前應對笑語清和,而偷眼瞧她捧茶盤捧點心盒的動
作,她臉上的正經竟是凜然的,好像是在神前,一枝是掃地煮飯,洗衣做針線,
做無論甚麼她都一心一意。空下來她到起坐間跽在阿婆旁邊吃茶,她的人好像花
枝的斜斜,而又只是小女孩的端正聽話。
日本的少婦是比少女美,因為她的女心一生無人知,她嫁得丈夫好比是松樹
,而她是生在松樹蔭下的蘭蕙,幽幽的吐著香氣。一枝家是士族,她的丈夫卻是
入贅的,且有了孩子。日本人家的贅婿大概不自然,尤其上頭有阿婆,她不是一
枝的生母。男人的塌葺,阿婆的獨愎,連一枝的小孩亦有阿婆幫在頭裏,敢與一
枝平等。因此一枝沒有為妻的成熟,其至也沒有母性的成熟。又因她皮膚生得白
,而且她走路的姿勢像小女孩的可憐相,路上生人還當她是未嫁的姑娘。一枝的
父親是當她還在女塾讀書時就去世了,生前因只有她一個女兒,當她如珍寶,父
親若在,亦不會給她找這樣一個男人的。
中國畫裏有畫一株牡丹,旁邊畫一塊石頭與荊棘來相配,但不知一枝與阿婆
與男人是不是也可以這樣的相配。她結婚以來,於今十年,前半都在戰爭中。美
國飛機來轟炸時,一家疏開到金澤,一枝背了小孩沿街賣柿子,趁錢幫貼家用。
一枝後來向我說起,我不禁要心疼地,可惜她,我可以想像她在街頭賣柿子也像
在堂前應對嘉賓,而且那一籃柿子也是自家院子裏結的,並非她真的懂得販賣水
果。
我相識一家名門,父親是日本當今人物,他的小姐出嫁了,女婿住在岳家,
以此她仍得在父親身邊。我去看她父親,都是那小姐出來敬茶上酒饌。她經過人
客旁邊時斂身斜趨,翩若驚鴻原來是生於敬。而我亦怕會使她不安,連不敢逼視
她。曹子建在人前見甄后,只覺她「神光離合,乍陰乍陽」,亦因曹子建自己是
禮義之人。這家小姐的相貌生得像她父親,吊梢眼,俊俏之極,變得都是英氣。
一枝沒有這樣美,但是因她的美不夠規準化,所以更有人生的現實。最現實
的存在是世上人家,我只願與她同道生在世上人家裏。世界上惟中國的戀愛故事
,每每是仙子謫下凡塵而起的因,如白蛇娘娘,她愛許仙,寧是愛的那人世紅塵
。
我搬過去第三天,晚上請阿婆與一枝看電影。在電影院裏,一枝傍著我坐,
暑天她穿的短袖子,我手指搭在她露出的臂膀上,自己也分明曉得壞。後來一枝
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