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帶】
起,她道、「那晚臨睡前我自己也摸摸臂膀上你的手搭過的地方,想要對自己
說話,想要笑起來。」
一枝每朝來我房裏掃除,我總請她在几側稍稍坐一回。我日語只會說一句兩
句,攀談時用筆寫,亦不過三五句。先是我問起她的男人,她答說男人對她很冷
漠。在生客面前她這樣老實的答話,只因她對我敬重,而她亦真是無邪。當下我
只覺肅然,一切都是這樣的好法,連我的壞念頭亦壞得來新鮮。
還有是因為說起簷際的葡萄,我問一枝可曾有過戀人,她答說有過。是她剛
畢業女塾的那年,有個醫科大學的學生下宿在她家。但是不能希望招他為贅婿。
後來他結婚了,婚後他還來過一次,一枝敬茶上饌,他只與阿婆說話,一枝在廚
下,兩人甚麼也沒曾表明心跡,可是一枝知道他的新妻是不合他的意的。她道、
「自那時至今十年了,不能忘記。」而她與那人是連執手亦沒有過。一枝的人好
像是春雪初霽時牆根的蘭芽,尚未臨風開放。
日本真是神之國,日本的肴饌就像是供神的。一枝使我想起日本神社的巫女
,白衣如雪色,一條大紅的裙子攔腰繫在衣衫外面,非常鮮潔的顏色,臉上只是
正經與安詳,而因是年青女子的緣故,雖然素面,亦似聞得見脂粉的清香。而日
本的男人則是神。印度有隻舞,是一女子在神前焚香拜罷起舞,舞到中間,那尊
金身的神像亦下座來,與之偶舞,男性的神舞如此強烈,以致女子竟死。但是我
與一枝遠比這個更好。
我與一枝竟是兩人都沒有遠慮,且連愛情都尚未有,如中國民間舊式結婚,
洞房花燭單是喜氣而不激動。舊式的新郎新娘只是初相見。日本人於元日這一天
去參拜神社叫作初詣,我與一枝相識尚得幾天,連彼此的人都尚未打聽清楚,亦
好比是初詣。
二
我是陽曆七月底搬到一枝家。至八月中旬,去北海道各地炭礦及造紙廠演說
,池田同行。在苫小牧初識宮崎輝,他請我遊洞爺湖。
到洞爺湖已傍晚,我就進了旅館,並不急於想要眺望,雖然湖水之聲即在窗
外。帝王垂旒我未見過,我只見過新娘垂旒,她眉目端然,不但非禮勿視,連好
東西亦不隨便看,因為風景雖好,可是她的人遠比風景貴氣。那窗外湖水之聲分
明知道我已來了,但是我還比湖山難覿面。翌朝跟宮崎及池田到湖邊走走,我亦
不出主意要泛舟。湖心有小山紅樹團團圓淨,我沒有上去。
在洞爺湖時,池田寫家信,我寫了一張明信片與一枝,寫得極簡單公開,等
於只是報告了程期。我與一枝相識,至此亦還不過半個月。
翌日到登別溫泉。日本的風景太像風景,我是凡到一處即刻會有想要住下來
之意的,但亦不想住在風景區,風景區與工業區一樣的太專門化,可是地獄我還
是第一次到。日本人把出溫泉的山谷叫做地獄,登別地獄在山谷中,那裏一派白
霧瀰漫,遍地佈滿硫磺,寸草不生,隨處皆是孔穴,硫磺水晝夜汩汩沸湧,一舉
步都要當心。遊人約二三十,行走時又警戒又嘻笑,真好比是一群菩薩。記得馬
一浮與人書云,「生此亂世,如人行荊棘斷垣中,各有自身莊嚴。」何況我在日
本還有閭闔人家之好。
這次到北海道去了半個月,回來卻見一枝病臥在床,半邊腮腫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