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時燕婉】-1
【良時燕婉】
一
中華民國四十三年三月,佘氏愛珍來歸我家。而她卻說,你有你的地位,我
也有我的地位,兩人仍舊只當是姊弟罷,此言我後來笑她,但她仍不認輸。愛珍
是共產黨南下,上海陷落前不久保釋出獄,飛到香港,住香港兩年,轉來日本,
與我遂成夫婦。要說不好,當然是我不好,我對她到底存著甚麼心思,說真也真
,說假也假。而她亦起先沒有把事情來想想好。到今兩人看著看著又歡喜起來,
我道、原來有緣的只是有緣,愛珍卻道、我與你是冤。
大凡女人一從了男人,她當即把兩人的新的身世肯定,但愛珍的肯定中另有
她的才氣飛揚,所以不使我想到對她的責任,與她所以能如天地同壽。
婚後頭兩年裡,我想到她的有些地方就要生氣,毒言毒語說她,說她與我稱
不得知心,如昔年說玉鳳。而她不像玉鳳。她聽了不當一回事。本來做了夫妻還
有甚麼知心不知心,豈不是無話找話?中國民間舊時姻媒,單憑媒妁之言,連未
見過一面,成了夫婦,纔是日新月異,兩人無有不好。這種地方愛珍比我更是大
人。
至今我與愛珍,兩人是一條性命,饒是這樣,亦兩人天天在一起就未免要有
口角之爭,一點不為甚麼,只為我生來是個叛逆之人。而且我總是對於好人好東
西叛逆。
我從廿幾歲至今,走走路心有所思,常會自言自語,說出一個「殺」字。我
原來也很多地方像黃巢。在日本坐電車,我每每把車票在手裡捏皺了,因為心熱
、不安靜之故。在家裡我是每每跡近無聊,無事只管會叫、「愛珍呀!愛珍呀!
」愛珍又要做事,又要答應。我道、「我的老婆老了,我心裡有想要掉新鮮的意
思。」愛珍笑道、「呵呵,你的良心這樣壞,自己都招了。」又道、「只要你有
這個膽。」愛珍在廚下,我站在門檻上,嘴裡還唸、「我與你又無記認,又無媒
證,要賴賴掉也容易。」愛珍道、「你敢再說一遍。」我就再說一遍,愛珍笑了
。我又幾次三番說要做和尚去,自己亦不知是真心抑是假話,愛珍卻道、「好啊
,你揀定日子,我送你上寺廟。」惟一回我說、「我想想做人無趣。」竟連自己
聽了亦疑心是真話,愛珍在喫飯的人,當即放下碗筷,淚如雨下,曰、「你這樣
說,那麼我做人為何?」我趕忙安慰她。又平時說話之間,提到生死,她道、「
你若有個短長,愛珍也跟了你去了。」
原來夫妻頑皮也是我們,但若真有個風吹草動,便迴護之情,即刻天地皆正
。昔人詩、「身留一劍答君王」,一樣亦以答朋友,亦以答夫妻。
愛珍原也不聽我的話,而她的不聽話,也許還比順從更好。昔年她在上海,
抗戰勝利前一年,我即告訴她要準備逃難,但是她為人上慣了,她的風度如山如
河,看事情皆出之以平靜,而且她把重慶來人看得太好了,以為他們總也要問問
人家有錯沒有錯,人家蔣介石是做到了總統,他豈有個亂來的。便是戴先生,愛
珍亦當他是人,豈知把她來下獄了三年半。財產也是戴先生叫開出去,她就都開
出去,答應從中可酌量發還生活費的,結果也都沒收了。提到戴笠亦稱先生,我
很聽不慣,但愛珍的是白相人派頭,白相人第一對於人世有敬,看重對方的身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