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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连几天的输液,他明白那场过堂一般的父子相认他妄想躲过了。父亲身上和脸上的黄胆已退了下去。眼睛的黄胆也浅了。这天晚上,他下到地窑,见煤油灯的火苗捻得老高,小桌上摆了两个怀子一个茶壶。父亲躺在灯光那一面,头发、胡子已剃去。虽然还不是活人的脸色,至少不象鬼了。他知道父亲闭着眼却是醒在那里。他的下一步,就是跨进油锅受熬炼。

    这时忽听父亲说:“葡萄,医生来了?”

    葡萄嗯一声。少勇看着她:难道父亲一直不知道治他病救他命的是他的逆子少勇?

    父亲说:“给医生沏茶了没?”

    “沏了。”葡萄的脸上有一点诡密的笑,把他拽到板凳前,捺他坐下。

    父亲的嗓音气多声少:“那你告诉他,我就不陪了。我得闭上眼,睁眼老费气呀。请医生该咋诊病就咋诊。跟他赔个不是,说我怠慢他了。”

    葡萄又诡密地朝他笑笑,说:“爹,哪儿有医生跟病人一般见识的?不想睁眼,不睁呗。”她把茶杯塞到他手上。他僵得手也动不了,茶杯险些打碎。她的手把杯子递到他嘴边,他木木地、乖乖地喝了一口被父亲叫成茶的白开水。开水一直烫到心里。

    他问诊时,父亲也不直接回答,都是说:“葡萄,告诉医生,我肚里的水象下去不少。”或者:“问问医生,咋吃啥都跟药似的,那么苦?白糖水也苦着哩。”

    少勇收了听诊器,血压器,父亲说:“跟医生说,葡萄,明天他不用来。六十里地,跑着老累人呐。”

    少勇也不知说话还是不说话。他张几次口,那个“爹”字生涩得厉害,怎么也吐不出来。父亲为他行方便,不让他过那场父子相认的大刑,他只好把一再把“爹”字苦辣地吞咽回去。他朝葡萄使个眼色,叫她跟他上去。葡萄把纳鞋底的麻线往鞋底上一缠,站起身来。

    “告诉医生,我就不跟他道别了。”父亲说。声音更弱,已半入睡了。

    两人站在桐树下。一个好月亮。少勇两眼云雾,飘到这飘到那。葡萄不说话,等他魂魄落定。他嘴动了几次,都摇摇头,不说也罢地叹口气。葡萄知道他想问她怎样把他们的爹救回来,一藏十年。见他眼睛沉稳了,不再发飘,她想,他魂回来了。她只几句话,就把它讲完了,就象讲她去赶集卖鞋底、赶会赛秋千,若她和他真做成寻常恩爱夫妻,晚上闲下来,她都会和他这样说说话似的。

    少勇觉得这就够了,不能多听,听这点已经够痛了。葡萄讲得淡,他的痛便钝些,她讲得简略,他痛得便短些。这样猛的痛,他得慢慢来,一次受一点。他每次来看父亲,都从葡萄那里听到这十年中的一节儿,一段儿。葡萄讲到他们爷儿俩如何做鱼吃,又怎样咽不下带刺儿的鱼肉。她每次都是三言两语,好象哪件事的由头,让她想起十年中的一个小插曲儿。假如少勇问她:这样藏下去是个事不是?她会说:啥事都不是个事,就是人是个事。问她万一给发现咋办,她会傻一会眼,好象从来没想过那么远。要是说:藏到啥时是个头呢,葡萄?她会说:咳,这不都藏这些年了。

    每回少勇来,都睡在堂屋的旧门板上。这天夜里听见花狗叫起来,又听见葡萄的屋门开了,她穿过院子去开门。不久就听见葡萄和一个男人在院里说话。听着听着,男的嗓音厉害起来,象是责问葡萄什么。葡萄可不吃谁厉害,马上凶几句,过了一会,手也动上了。那男人动起粗来。

    少勇把自己屋的门一拉,问:“谁?!”

    男人马上不动了。葡萄趁机又上去搔了他一把。男人转身就往门外走。少勇又叫:“我认出你来了,跑啥跑?!”其实他什么也看不清。

    男人给少勇一咋唬,心虚了,便站在台阶下说:“和嫂子说昨天出工的事呢……”

    少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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