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生日
然后从那巨大的黑洞深处传出一个不容分说的回声:你的老祖母她是地主,她就是善与恶中那恶的一端,她就是万恶的地主阶级中的一员。我在《奶奶的星星》中写道:
一天晚上,奶奶又要去开会,早早地换上了出门的衣
裳,坐在桌边发呆。妈妈把我叫过来,轻声对奶奶说:“今
天让他跟您去吧,回来时那老庙里的道儿挺黑。”我高兴
地喊起来:“不就是去我们学校吗?让我搀您去吧,那条
路我熟。”“嘘——,喊什么!”妈妈喝斥找,妈妈的表情很
严肃。那老庙有好几层院子。天还没黑,知了在老树上
“伏天儿——伏天儿——”地叫个不住。奶奶到尽后院去
开会,嘱咐我跟另一些孩子在前院玩。这正合我的心意。
好玩的东西都在前院,白天被高年级同学占领的双杠、爬
杆、沙坑,这会儿都空着,我们一群孩子玩得好开心。
……太阳落了,天黑下来,庙院里到处都是蛐蛐叫,“嘟
——嘟嘟——”,“嘟嘟——嘟嘟嘟——”,东边也叫,西边
也叫。我们一群孩子蹶着屁股扎在草丛里,沿着墙根儿
爬。寻着蛐蛐的叫声找到一处墙缝,男孩子就对准了滋
一泡尿,让女孩子们又恨又笑,一会儿,蛐蛐就像逃避洪
灾似地跳出来,在月光底下看得很清楚。我们抓了好多
好多蛐蛐,一群孩子玩得好开心。月光真亮,透过老树浓
黑的枝叶洒在庙院的草地上,斑斑点点。作为教室的殿
堂,这会儿黑森森静悄悄的,有点儿人。星星都出来了,
我想起了奶奶。我走到尽后院。尽后院的房子都亮着
灯。我爬上石阶,扒着窗台往里看。教室里坐满了人,所
有的人都规规矩矩地坐着一声不响,望着讲台上。讲台
上有个人在讲话。我看见奶奶坐在最后一排,两只手放
在膝盖上,样子就像个小学生。我冲她招招手,她没看
见,她听得可真用心哪。我直想笑。奶奶常说她是多么
羡慕我能上学,她说她要是从小就上学,能知道好多事,
说不定她早就跑出去参加了革命呢。她说她的一个表妹
就是从婆家跑出去,后来参加了革命。奶奶老是讲她那
个表妹,说她就是因为上过学,懂得了好多事,不再受婆
家的气了,跑出去跑得远远的做了大事。我扒着窗台望
着奶奶,我还从未这么远远地望着过她呢。她直了直腰,
两只手也没敢离开膝头。我又在心里笑了:这下您可知
道上学的味儿了吧?……就在这时,我忽然听清了讲台
上那个人在讲的话:“你们过去都是地主,对,你们这些人
曾经残酷地压迫和剥削劳动人民,在劳动人民的血汗和
白骨上建筑起你们往日的天堂,过着寄虫一样的生活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再听。“现在反动的旧
政权早已被人民推翻了,你们的天堂再也休想恢复了,你
们只有老老实实地接受人民的专政,你们的出路只有一
条,那就是规规矩矩地接受改造……”我赶紧离开那儿,
走下台阶,不知该干什么。月光满地,但到处浮动起一团
团一块块的昏黑,互相纠缠着从静寂的四周围拢而来
1959年,那年我几岁?但那些话我都听懂了。我在那台阶下站了一会儿,然后飞跑,偷偷地不敢惊动谁但是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