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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欲望
我和她们的区别还有什么呢?”

    他在外间,面壁喊道:“可我并不想实现,这才是区别。我只要你一个,这就是证明。”

    “幻想如果是幻想,”她说,“就不会是不想实现,而仅仅是不能实现,或者尚未实现。”

    诗人糊涂了。我想,这很可能就是诗人常常对自己的追问和回答,实际上诗人的每次的追问也都是结束于这样的糊涂之中。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诗人问,“爱情是什么?”

    “我曾经知道,”她摇摇头说,“但现在忘了。”

    “那么曾经,对你来说,我与许许多多的那些男人的区别是什么?”

    “看见他们就想起你,看见你就忘记了他们。”

    在我的迷茫里或在我的羞愧中,诗人走向阳台走得很慢,他的恋人从里间走到外间背墙而立,看着他。在我的印象中,或在写作之夜,诗人站在阳台上伏在栏杆上,他的恋人慢慢坐下坐在外间屋的墙根下抱拢双膝,直到落日西沉,直到暮霭四起,直到苍茫之中灰色的楼群如同一望无际的荒岗……

    117

    L的恋人离开了L。——这就是“看见你,就忘记了他们”吗?

    离开,那过程必定很复杂,但结果总是很简单。

    就像一棵树,在暴风中挣扎,在岁月中挣扎,但如果折断那只是霎那间的事,“咔嚓”一下简单得让人伤心。或者它焚毁,或者名被伐倒,结束都太简单。结束总是太简单,也许全部的痛苦仅在于此。

    她给他留下一封信。只记住其中一句就够了:“你从来就

    不是爱我,我现在已经不再爱你。”

    (我有时猜想,画家Z想起死来便不知所措,必也是因为害怕这简单。千般万般都不免结束于一秒,这太滑稽,至少不够严肃。)

    L的恋人去了哪儿,我想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离开了诗人。她可能回到了南方,也可能还在北方,可能在很远,也可能很近,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没有留下地址。重要的是:如果有一个人想去找他离去的恋人,但是不知道她在哪儿,只知道毫无疑问她就在一个叫作地球的地方。

    不用说诗人痛不欲生,饮食无味,长夜难眠。但这是诗人L的历史上最为纯洁的一段时期。他不再注意别的女人,一心只想着一个姑娘。走在街上,他甚至分辨不出男人和女人,只能分辨出人山人海之中并没有他要找的那个人。所有美丽的女人都不再能引动他的幻想,他只幻想独一无二的那张面庞、那道身影,幻想着那片笑声随时会从哪儿钻出来,那缕气息于是扑面而来。

    L迷茫地在人群里走,幻想也许只要一转身,她就在他身后,朝他微笑,或委屈地看着他怨他怎么就一直没有发现她。

    L木然地排在车站上等车,车来了,他幻想也许车门一开她就从那趟车上下来,然后车走了,车站上只剩下他和她默然相对……

    下雨了,L在路边商店的门廊下躲避,眼前五颜六色的雨伞碰碰撞撞仿佛在浪上漂流,他幻想也许哪一顶雨伞忽然一歪她便瞬息出现,他冲进雨中,她低头不语,雨把他们淋透他们毫无知觉……

    L站在烈日下,靠在路边一只发烫的果皮箱上,垂目看着马路面上滚滚而过的车轮,他幻想猛然感到有一辆自行车似曾相识,定神想一下,不错那就是她,在千万辆自行车中他也能认出她的那一辆,他追上去,她如果不停他就一直追下去一直追到精疲力尽趴倒在马路上,那么她就会停住就会回来……

    但是说什么呢?真要见了她说什么?怎么说?说“你别离开我”?可凭什么?说“因为我爱你”?但是怎样证明?说“因为我只爱你一个”?当然,敢这么说,诗人敢说这不是假的。但是敢说“我只对你一个人有欲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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