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恩啊,你要返来啊!跟着大家回返来啊!”
“天恩啊,回转来,返咱们的厝来!”
车前车后的人,都同口合声,跟着她阿嬷这样叫唤着。
“爸——回来啊——爸——”
贞观自己叫一次,哭一声,眼泪把她襟前的一片全沾湿了——车路这样颠簸,她母亲坐在后面车上,不知晖吐了没有?
沿途木麻黄的黑影,夹着路灯圈晖,给人一种闪烁不定的错觉;身随车摇,如此一步一前,故乡就在不远处,那黑暗中夹杂一片灯海的光明所在……
回去了,故乡还是明皓皓的水色与景致,而从此的她,却是——茕茕孤露,长为无父之人,无父何怙——整句尚未想完,贞观已经泪如涌泉,不能自已。
车队驶过外公的家,直开到贞观家门口才停;早有银山嫂等人,先过这边来,煮下一些汤水,吃食……她母亲虽说劳顿不成人形,贞观看她还是勉强招呼众人食用。
而多数的人,也只是各各洗了头面、手脚算数,看着饭食,同样的噎咽难下。
一直到露重夜深,舅父们才先后离去。女眷们大多数都留下来;嘴上说的,这边睡可以和贞观母亲做伴,事实上是要看住伊的人,只怕一时会有什么想不开,去寻短见。
贞观和银月姊妹忙着从被橱里,翻出各式铺盖、枕头,一一安置在每间房里,床位不够的,临时就在地上打铺。
顿时地下,床上,横的、直的,躺满人身;有翻来覆去,不能睡的;有无法入眠,干脆倾身坐起说话、守更的;更有见景伤情,感叹自己遭遇,哭得比谁都甚的。
尤其她孀居的大妗、二姨,那眼泪更是一粒一两,落襟有声。
一直到天透微光,四周围仍不断有交谈的翳嗡声传出。贞观一夜没睡,那双目,别说能阖,连眨动都感觉生涩疼痛。
当破晓辰分的第一声鸡叫响起时,贞观忽地惊想起:今日,不就是众生赶考的日期……原先说好,是父亲带她去的,如今少了父亲,自己一下变成塌天陷地的人,能有什么心思?
自己竟花费六年,来准备这样一场不能到赴的考试;苍天啊苍天!
贞观费力的闭起眼,两滴眼泪还是流下来——她希望自己早些睡过去,但愿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是假的,都是谁哄骗了她,拿她开了玩笑。就连刚才的泪,亦是梦中流滴,只要她这么阖眼歇困一下,等到天明再起,她还会是从前的阿贞观,那个有父亲可称唤的骄傲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