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温《金蔷薇》
我曾多次将它推荐给新一代的青年。他们的反应往往让我失望。的确,他们“不理解也不愿理解”怕的生活。我常想,倘若这一代人学不成怕的生活,这片土地恐怕会永远与“怕”无缘了。
四
在相关的场合,“怕”往往被译成“畏”、“畏俱”,这当然品味有减。问题是,我们终于道出了“怕”,这确让人惊喜。
在一次学术会议上,我碰见戴骢先生,他译的蒲宁早就使我为之倾倒。这次我一见面就问:这个“怕”字你是怎么译出来的?他腼然一笑,没有作答。
翻译之甘苦,事者皆知。但我以为,对译者的要求,除外文功夫及中文修养外,很重要的一点在于译者的前理解。例如,没有需要相当经历来积累的素养,这“怕”字就译不出来。
前理解不但规定了译文的品性,而且还规定着译本的选择定向。而这后一个问题则举足轻重。
文化的修复,与翻译有不解之缘。西方文化史上的几次大的文化修复运动,都与翻译——文化传输有关。中国文化史上有两次大的翻译“运动”,一次是晋末至隋、唐的佛典翻译,另一次是现代以来的西学文典翻译。前一次翻译“运动”传输进来的文化,从质地上讲,与中国文化是相契的。而第二次翻译所传输的西文化,在诸多性质方面,都与中国文化的品性相异。这样,对译者的前理解的要求,绝非只是表词达意的问题,更是选择、传输什么的问题。它直接关系到新文化的路向,甚至关系到个体生命的命定。
“五四”以来,西典的选译日渐趋多,可回想起来,从古至今真正体现了西方文化的真精神的著作,又有多少译介过来了呢?看来,“五四”一代在译事上的前理解颇成问题,否则,“四五”一代无需花大力气从头做起。
“五四”以来,中国文人对俄国文化的译介占比重相当大,似乎,对俄罗斯文化了解最多。实际恰好相反,中国文人对俄罗斯文化根本谈不上了解。他们得知的大都是与俄罗斯文化精神相悖的东西,是产生于十九世纪下半叶的虚无主义思潮的惑人货。
前理解从哪里得来?从遭遇中得来。这一代人为流泪,为索妮娅的苦难流泪,为灵魂的复活流泪。从此我们的心开始与蒲宁。帕斯捷尔纳克、茨维塔耶娃、阿斯塔菲耶夫、艾特玛托夫的心一起跳动。
尽管如此,我们离这些俄罗斯魂的源头还相当遥远。例如,不逃离备受苦楚和屈辱的俄罗斯苦难大地,与“阴悒的农舍、哀歌以及灰烬和莠草的气息”同命运的俄罗斯基督宗教精神,我们就还没有学成。
五
由于伪理想主义的歪曲,人们已经对理想主义本身丧失了忠信。可是,这一代人却始终不能摆脱和《夜行的驿车》中散发出来的理想的温馨,它表达出这代人从苦涩中萌生的对神圣的爱之渴慕的深切体认。
前不久,一位青年画家来访,他是我的同乡,也是同龄人。他把自己获国际青年画展奖的作品给我看。从题为《我的故事》的组画中,我一眼就感受到其中隐含着的那种俄罗斯特有的病恹恹的美和哀歌般的爱。我们的话题马上转到对俄罗斯精神的共感上来。他情不自禁而且迫不及待地给我背诵《夜行的驿车》末尾那一大段令人心碎的文字。当他诵出“全维罗纳响彻着晚祷的钟声”时,他的眼睛湿润了。
可是,在他的作品中,我同时也发现不少以冷漠、荒凉、被弃、孤单的感觉为题的作品(《轮椅》、),这些作品曾引起更为广泛的共鸣。
令我深思的是,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在我们这代人身上何以结合在一起了。无论如何,这种结合是这一代人的感觉结构上的特征。新的理想主义命定只有夹缝中的地位,它不过是荒漠上的一线惨淡的光。
爱在这个世界的自然构成中显得没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