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温《金蔷薇》
。安徒生为了想象中理想的爱而失落了现实中的爱,因为现实中的爱最经受不住摧残。“只有在想象中爱情才能天长地久,才能永远围有一圈闪闪发亮的诗的光轮。看来,我虚构爱情的本领要比在现实中去经受爱情的本领大得多。”(第246页)但是,愈是想象中的、理想的东西,愈没有力量,为了爱的实现,就应当让想象让位给现实。这是一个何等悲惨的悖论!在这悖论面前,人们很容易向现实俯首就屈,最终把爱判为“无用”的对象。
索洛维约夫和舍勒尔这两位俄罗斯和日耳曼的基督宗教思想家,都一再申诉过精神性的东西、爱的力量的孱弱。精神之为精神就在于它全然不具有任何强力,它原本天生无力;问题在于,是否应该因此而否弃精神和爱,把决定世界的意义形态的权利拱手交给所谓永远有力量的现实历史法则!回答是一个坚定的“否”!生命的意义就在于把自身的强力奉献给精神性孱弱的爱。
与此相关,我们可以领会到那稣十字架受难的意义,它的启示在于:爱的实现是与受苦和牺牲联系在一起的,这是爱在此地此世的必然遭遇。
当代意识礼赞的是生命的赤裸裸的强力,怂恿生命自持强力超逾于神圣之上。迄今,这两种意识力量仍在这一代人的同一颗灵魂中搏斗着。我们有可能再次失落怕和爱的生活本身,如果我们不决意倾听那从受难的十字架上发出的怕和爱的呼唤的话。
无论如何,这一代人毕竟对俄罗斯精神一往情深。新的年轻一代与俄罗斯精神没有患难之交,因而与之隔膜不难理解。
近代文化为封建文化的反动,以一百年迈动一步的艰难步履由西向东渐进:文艺复兴、法国启蒙运动、德国古典文化运动、俄国文化精神运动,一步更比一步艰难,命运一个更比一个悲惨。只是,精神的牺牲毕竟换来了用血和泪浸泡出来的文化,尤其是十七——十八世纪之交的启蒙文化。十八一十九世纪之交的德国超验文化和十九——二十世纪之交的俄国受难文化。宗教、哲学、艺术、政治诸形态,在基督精神和理性精神的双重变奏中开出了无数金色的蔷薇。
如今,起步于西端的神性文化精神的脚步已踏入远东的方老王国,已有种种迹象表明,在这古老的王国里,二十——二十一世纪之交会出现一场文化精神的聚生,这大概是近代文化东进的最后一步。
问题是,我们能自信这场必将到来的文化聚生肯定会是我们的文化精神新生吗?能肯定它会像英法、日耳曼、俄罗斯民族那样,为世界文化贡献出“永远也不会成为必将朽烂的什物”的精神吗?
我不抱希望。文化精神运动也有失败的先例,起码文明古国自身就有过不少。文化精神的创造有赖于文化精神创造者的品质。对我们来说,精神品质则有待于脱胎换骨。不管怎么说,怕和爱的生活本身我们尚未学成,晚祷的钟尚未响彻华土,理想与受难的奇妙关系我们尚未寻到。就此而言,重温恐怕仍为一门功课。
一九八八年三月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