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名之下
热夜,颠簸在黑暗的长路怎么也睡不沉,周佩莹知道外婆又把电扇关掉了,翻身滚到席子另一头,搔搔汗痒的背,挣扎着想要起来开电扇,辗转间眼睛忽然弹开来。
耳朵先醒。她竖耳,中断睡眠的不是热,而是声音。
外婆在哭,外公咆哮。
「.......打给你死!我林添旺前世人是做什么歹积德,养到这款畜牲!今日若不可以给你教示,我不是你老父!见笑!有够见笑!祖公祖妈的面底皮都给你削了了!你父甘愿死了无人捧斗,今日也要把你这个畜牲打死!」
皮带一鞭一鞭秋风扫落叶,小舅跪在那里像棵颤抖的矮树。外婆拦不住外公,急着推小舅:「紧走!若不走真正会被你老父打死.......」
小舅不动,彷佛膝上已经生根。裸露在衣服外的每寸皮肤,无一处没有鞭痕。
吓呆了的周佩莹立于厅门后头暗廊,也跟着发抖。她几乎不认得眼前那三个人,完全看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大厅角落的老电扇兀自呼呼转动。那风远远吹来,竟冷得让人起鸡皮疙瘩。周佩莹往后缩,眼角余光瞥见茶几上有张纸被风吹落,三翻两滚朝她的方向贴地飞来。她悄悄抬起塑料拖鞋,悄悄将那张纸压住。
白纸黑字:「.......高三孝班学生林永泰、郑智伟.......严重猥亵.......退学.......」
黑色的「猥亵」像长了很多脚的黑色大蜘蛛,而且忽然膨大无数倍,从白纸上站起向她扑来。她一捏,把那怪物捏得扁扁扁扁,让它动弹不得。然后她哭着跑到里间打电话:「妈你快来!小舅快被阿公打死了.......」
咻咻皮带声发疯一样持续着,周佩莹躲回自己床上继续听,怀疑那皮带已经变成几百公尺长,整幢屋子都被抽打得旋转起来。
热夜,周佩莹再度从睡中惊醒。
「夭---寿---仔---欸!」外婆的尖叫穿破厚厚夜膜,直达周佩莹耳内微血管。脚步声,哭号声,「永泰!泰啊.......」她母亲频频呼唤小舅,她父亲里外奔跑,匆忙将小舅抬上车。周佩莹只来得及看见父母与外婆的背影,只来得及看见小舅垂落在她父亲身侧的的手臂,像失水的花茎那般炸鉾L力。
花茎有汁液渗出,暗夜里看来像巧克力的颜色那么深。小舅手腕上粘着好多巧克力酱,周佩莹一股冲动差点上前去帮小舅擦干净。然而她只是呆立自己房门口,远远目送父亲的车子急驶而去。其实她马上就明白那是血了。她就是明白。
静寂内屋传来声响,周佩莹循声而去,看见外公坐在小舅床沿,那裹着汗衫的肥胖身躯一抽一抽,彷佛挖空晒干的葫芦在剧烈抖动。周佩莹站在那儿不敢出声,手伸进睡衣口袋,意外摸出前晚留的水蜜桃果核。
果核已经干了。
她很担心小舅再也没办法回来陪她埋果核------院子里那棵木瓜树就是小舅的,小舅说他小时候常将果核或籽子扔在院子里,无意间竟长出芒果与木瓜,从此养成埋裹核籽子的习惯。周佩莹也一直希望有自己的果树,随便哪种水果都好。她又瞥了一眼窗外,那棵木瓜树像刚才小舅的手臂那样软弱无力在夜风中摇。
林永泰出院,家人对外宣称他只是去开刀割盲肠。
父子不可以相对,林永泰寄住大姊美兰家半年多,以同等学历参加联考,落榜,申请提前入伍。
十九岁冬天,兵单来。入伍当日美兰一家三口、林母、六姊美如、二姊美樱全家还有正大着肚子的三姊美香去送他。
林母哭,林永泰烦道:「哭啥啦?又不是去南洋!」
站台上风冷,大姊夫递了一根香烟给林永泰,帮他挡风点火。林永泰熟练衔烟接火,熟练地弹烟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