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行者之八
她家的煤气给截了,她穿戴整齐,来到我家,一入门就靠着门说,我受不了,要改邪归正,我当时只 觉得很惊吓,但不知道自己惊吓些甚么,但只知道, 那是她人生的,重要的一个决定。她说的,改邪归正。
她不自杀。她结婚。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毁灭是热烈的,一时一刻的,美丽的,也是容易 的。不知何故,我们没有毁灭,而其后,就容生命漫 长的侵蚀,体无完肤。我觉得,不应如此,但想不出 更好的办法,难道叫所有人都自杀。
她怀了孕我去看她。两个人坐在厨房里,无话可 说。她倒了一点爱尔兰奶油酒。说,喝一点爱尔兰奶 油酒,够甜,甜到你流眼泪。我没接话。我怕我说甚 么,会突然流下眼泪来,场面很难收拾。当我们明 白,自由不外如此,我们就开始节制。那么节制,节 制到跟所有人所有事,一模一样,忘记了我们从前的 面目。
也好,都过去了,有甚么好记。我便说,有没有 去做产前运动,我楼下转角店的老板,她在水中生 产,她说果然不痛的。细细说产前运动班,好搅笑, 教我们讲粗口,痛的时候,要表达,就讲粗口,好好 玩,我讲足一个小时粗口。
细细顿了顿。有时想跟大卫吵,好动气的时候, 就想,这对孩子不好。就按下了气。有时我想,可能 就这样给孩子改变,令我变成一个不那么自我的人。 你知道,细细笑,你知道我的。我扬了眉,笑,我当 然知道你。不然都不会叫你再不要烦我了。
虽然如此,我还是有一点惆怅,或许只为我自己 惆怅。细细是我的未完成。我好像透过她而生活。我 的生活,那么死古古,她做甚么做甚么,都会今我觉 得,应该这样生活才好。但我已经不想了(很多事 情,可一而不可再。可一而不可再叫,甜美生活, 或其他。
后来和叶细细都很少见面 她生了孩子 我又生 了孩子,大家身边都老是一堆人 一堆玩具,一大堆 衣服,要洗要熨,着着实实的在生活里面,忙着去应 付,根本不知,生活为何物,也不会有时间有心情去 问。
停了停,我生活里有一个空间,微蓝淡灰的,里 面甚么也没有。我一惊,他们都走了,只剩下我一 人,儿女大了 没甚么用得着我的了 厨房好大,我 可以在这里坐一个下午 喝咖啡,吃甜饼,我走到窗 前,站一站,原来这样就过了,几十年。
灰尘满面。我坐下,打开报纸。我想去一个狂欢 节。
狂欢节就是忘怀、错乱和喜悦。
到五十二岁这个年纪 才明白好多事情。但明白 已经不重要了。 我们的相遇是那么短暂 而赔上的日子 一生那 么长。 (我叫做露超亚 亚曼。我来自突尼西亚突尼 斯,我唱爵士蓝调,吹小号。我的一生,无非是男 人。)
(无非是男人。但对男人来说 如果他们还记 得,爱与关系。爱与关系,微不足道,只是我一个人 的事情)
与爱无关。只是我误会了。
(第一个,是我的邻居 叫做阿默。我那年十三 岁,我姊十五岁。)
(我第一次和男人做爱,在我的床上,好痛。后 来他给我一盒法国香草栗子,他说好贵,比银子还 贵,一个典纳一粒。他走过我打开礼盒,只有两粒, 还没吃出甚么味道 就吃完。)
(他说,你不要跟任何人说、你跟人说,我会 死。)
(后来他和我姊结了婚。我十四年后第一次回突 尼斯。我姊冲了一杯很苦的薄荷茶给我。三个孩子, 站在田边一个一个的看着我。阿默开了一间地毡店, 听到我回来,下午三时,踏一双皮拖哒哒的回家来 看我,一儿到我就说 你真本事 赚好多钱,可否替 我换点美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