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我記起你的臉
记起她的脸孔。”我便随便给他十镑、八镑,解决他一、两天的生活,然后将他的宝物丢进垃圾桶去。
这天他却特别的脸红而呼吸分明,手执一支纹银黄蓝宝粉红钻白金黄金手杖。出于职业性的警觉,我立即意识到这是一件宝物,便慌忙地接过来,着了灯,用放大镜仔细看石头的切割面、成色,敲测石头的硬度。加希米先生却没有跟我谈价钱或推销,只是反反覆覆地道:‘她像月亮般冷静而又诱惑。她的唇玫瑰一样酝酿着红宝石。她的气息芬芳如雨后百合。她神秘而高贵:永不可得。呵!我的奥加。’我的放大镜此时刚读到白金上的刻字:875·佛罗伦斯。奥加·理塞。加希米先生忽然跳起俄罗斯舞来,边唱:
‘我的家在喀米尔高原。’我抬起头来看他,道:‘你喝醉了。’他便停下来,坐在我面前道:‘我忽然记起她的脸。这样我就老了。’我在放大镜里见到八十分粉红钻里有少许瑕疵,便答他:‘她到底是怎样的。’抬头便不见了他。我推门出外,已经是圣诞前夕了,街上甚至没有一只鬼,雪却密密地下着,夹着风,都是灰与黑。那是埋葬死人与活人的雪。加希米先生却由此消失。就在这一刹那,黄昏入夜,我站在黑暗之中,回到店里,无法看清我自己的脸孔,跌跌撞撞,就是没有脸的人了。只有他留下的一支金银杖,在黑暗里闪着金属的光芒。那是个黑暗的圣诞前夕。我走过白鸽广场,少男少女在广场喝香槟拥吻,我却在雪地里跌了一跤。在布拉格拿纳斯基广场,必然燃点起蜡烛,纪念布拉格之春,和一九八九年十一月的天鹅绒革命。故国的热情与勇敢,原来已经与我无关了。我的牙齿仿佛已经掉了一地,满嘴是血,我便明白了,没有脸的日子,和失落的爱情。
我再开店时已经是新年过后。中年单身汉的日子,分不清好坏,寂寞成了血液的部分,像酒精毒。我亦无法想像其它的生活方式。整个圣诞就在酒精与面包中消磨。推开店门尘埃飞扬:就是新的一年。在污雪里抽出旧报纸,读到单身汉在圣诞前夕暴毙的消息。死者的脸孔已经被酒瓶插得无法辨认,但现场证据显示,死者可能死于自杀,死亡时间估计是二十四日下午或黄昏,案发现场在近圣詹士大教堂一间住宅。死者生前的照片,比加希米先生好看,但那一张小亚细亚贵族人的脸孔,无法辨认。粗略计算,加希米是离开这店后回到家中后行事的。大概十分钟的步行旅程,在渐大的雪中,天色一点点地沉落,他忽然记起爱人的脸。他生命的路就此走完了。
我迅速将他留下的金银杖放在显眼位置,并将价钱调高。
他死得真是好,让我发一点小财,救救我发霉的小店。发财毕竟只是一个虚幻的希望。
让我们守着发霉的生活,在发霉的伦敦。
一天一天的开店关店,我把金杖的价钱调低了几次,仍是乏人问津,我索性除下了价钱牌,把金杖和死人财忘记。
夏日的伦敦美如恋人的笑靥,玫瑰处处开,圣詹士街涌满游客,近年欧洲真的不比从前了,街上都是日本人、韩国人、香港人和中东人,见到一盏煤气街灯便赞叹一番,我的店门前时常有瘦小的女子徘徊,却无端端让我卖了不少镀银餐具、旧水晶灯,连一扇旧直升机旋桨都卖给一个新加坡人——我一直以为她在说新加坡语,直到她说再见时我才惊觉她在说英语。
女子进来时我跟她用日文招呼。我学了几句日本语,客人买旧物首饰,不过买心中的欢喜。他们喜欢我凌乱的小店和我煮的咖啡,便用高价买了不少垃圾回家。然而女子却说‘撒林’招呼,原来是个埃及女子。她进来也没看别的,光指着金银手杖,要看。
端在手里,抚着挨着,像靠着爱人的一张脸。抬起头来,鼻上的钻石闪闪发亮,杏仁眼睛,嘴角挂一抹冶冶的笑,那是职业杀手和奥运四届冠军的骄傲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