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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人手记 ——作者:朱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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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红,正月长生一朵红。
委尘红,老人偏喜委尘红。
我念著我自个的经,挨渡寂寞风暴,一如变蝇人阿尧在天涯海角向我打呼救电话。哥德曾说 若是他没有造型艺术和自然科学的基础,那麽面对这个恶劣时代及其每天发生的影响,实在很难 立定脚跟不屈服。
飘摇之世,伟哉歌德,能用诗文和颜色学植物学当做他的定风珠,走完高标一生。渺小吾辈, 文字族,不过学了点法术,一套避火诀,随时随地即可遁入文字魔境,管它外面凶神恶煞在烧。
外面,外面是,一个吊梢眼男生出现在我桌前,脆脆的说,可以请我喝杯咖啡吗? 我坐窗边 这个位子很久了,躲开交通尖锋时间。可以看见外面骑廊下人与地摊沸成一团,也 可以凝望窗玻璃上叠叠的物影深深处灯泡三五支浑如月子,男生就从那里头朝我走过来,直走到 我跟前。我从那里头看他,很久了。
但他显然已误会我的意思,在对面坐下来,摆手向女侍要一杯墨西哥冰咖啡,跟我推荐只有 这家店有,加了墨西哥咖啡酒,浓得不得了,没有酒量的要注意,免得喝咖啡喝到醉,逊毙。问 我要不要也叫一杯,我说不用。
他看出我无意交谈,丝毫不以为困,打开背包,拉出一串线管原来是耳机,和一座玲珑剔透 的宝蓝色随身听。他戴上耳机,灵巧拨弄好指示键,软驼驼垂坐那里聆听卡带,两手压在腿下让 脚悬空著,有时俯首,放任茂黑漩涡的头顶心给我看尽。有时侧斜脸顾盼店里,流动眼珠,漠漠 又幼稚。他那一身家当,帅奇表,金项链,红绳络一块绿玉挂在颈下,大胆小妖精,多半有人养 他罢。他洁白的FIDO DIDO恤,同牌子塑黑背包,上面挥撇著歪歪倒倒的印白字母昭告天 下,「费多只是费多,费多不惹谁,费多明了每件事,费多不评断。费多就是年轻,费多不老,费 多就是天真,费多有力量。费多来自过去,费多是未来。」
都是费多,哪有我们置喙馀地。
费多一代,其口音听起来是六十年次以後出生的人种的国语——不不,正确说法叫做北京话 普通话,活在台湾国的今天,此国语非彼国语也。只是费多并不管这些了数十年过後,台湾国妈 妈的话也要被哀悼了,那时候,通行的国语,将是现前这个费多小儿的国语继续异变下去的咬字 和腔调。只要打开电视机,充斥於各频道综艺节目里的国语,就是。到那时候,我辈人的国语, 上个世纪的白雪遗音,会被讪笑也好,怀旧也好,都将一个一个凋零殆尽,尔後,这种语音,就 从地球永远消失了。
费多小儿,我无法直接目视他,他过於年轻的身体像大太阳下的金属反射光,我不得不戴上 墨镜才能去看。之前我从窗玻璃的幽邃处发现他跟几个男女孩子围坐嬉闹著,比我所有学生都更 小更小的费多小儿们,月中兔影般,杳思不可及。後来他们都走了,敏捷轻翘像一尾尾雨後生出 的红蜻蜓蓝蜻蜓,经过骑楼马路一哄散去,令我由衷发出礼赞。
咖啡端来,费多望著我脸听候吩咐。我只把视线留在那杯冰冻冒珠浮堆鲜奶泡沫红樱桃的咖 啡上,介乎沈吟,介乎颔首,莫非鉴赏什麽艺术品?他似乎获得了我的许可,遂动手吃。
如此,他坦荡极了的吃,再不觉得有欠而要对我周旋,因为他是那麽俊俏可喜任由我看,物 超所值,是我占了大便宜呢。他以耳机,以费多t恤和背包上的费多宣言,表明了,谢绝打扰。 他独享於自我天地里,何庸我有礼应对。
费多小儿是美的,他善知自己是美的,那股子必定於做爱时要打舞台光的自恋劲,天赋异秉。 LIMELIGht,聚光仃,我曾经夜夜漂泊其间的小吧馆。氢氧焰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