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能再砸坏她的小猪储蓄罐。闭起眼睛来吧,闭起眼睛来他就消失了。
阿童木是出生在严家宅的男孩子。住在万航渡路的大人大概多少都有点看不起严家宅里的人。虽然其实万航渡路也已经是年久失修的红砖房了,漏雨,潮湿,发霉,一到冬天老化的水管就会被冻得滴不出水来,老鼠成灾,角落里面的灰尘和厨房里面的油腻好像永远都清除不干净,但是至少还有抽水马桶,还有水仙牌热水器。三楼的人家是日本回来的,铺厚实的灰色地毯,有一台当时非常稀奇的二十五英寸彩电,甚至还养了一只波斯猫,所以比起严家宅里面的棚户房来说,要好上很多。妈妈一眼就认定阿童木是那种没有教养的男孩子,还故意对三三说:“你知道他的爸爸是做什么的么?是在面粉厂里面做保安的!”她屡次警告说不许跟严家宅的任何小孩鬼混。阿童木脸上有道疤,是小时候被他爸爸用扫帚砸在脑袋上以后裂开的,长好后看起来倒像是一条早晨刚刚睡醒时留下的枕头印子,所以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永远都睡不醒的小孩。他生得非常矮小。他管自己叫阿童木,而十几年过去之后的确没有人记得他叫什么了。那时候同学们叫他阿童木,大人们从来不叫他的名字,只是会叫一声“喂”或者“小鬼头”。有一次课上到一半他突然爬出二楼教室的窗户往下跳。底下就是坚硬的水泥砌起来的领操台,空荡荡的没有任何遮蔽物。他砰的一声着地感觉好像整个人的骨头都被震碎了。同学都惊呼着拥到窗口去看。结果他从领操台上拍拍屁股就站了起来回过头来咧开嘴笑笑,一瘸一拐地钻进旁边的花坛里去抓屎壳郎玩了。没有老师乐意花时间去管他,反正他早晚是要走的,所以就把他扔到最后一排,正巧就扔在三三的旁边。他凶狠,孜孜不倦地记仇,总是带着恨意死盯着教室里面所有的人,好像全世界都是他的敌人似的。他的心脏一定就跟一颗碾不碎的小核桃一样坚硬,所以他才可以在严家宅这样的棚户区里生机勃勃地挣扎着长大。所有的父母去开家长会的时候不管自己的孩子再怎么糟糕都会很庆幸自己不是阿童木的爸爸。阿童木只有爸爸,没有妈妈。其实他有一个很漂亮的妈妈,烫爆炸头穿紧身连衣裙,有的时候会来学校里接他,但是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跟他爸爸离婚了。没有多少漂亮女人可以忍受得了严家宅里的日子。
为什么梦还是不醒?那个插销快要被摇晃得掉下来了,仿佛阿童木随时都可以砰的一声把窗户打开,像过去一样踩在窗台底下的一架台式缝纫机上跳下来,弄翻爸爸种的一盆绿油油的龟背竹。三三感到无法呼吸。她鼓起全身的勇气站起来,手忙脚乱地用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后门的锁。可是她绝望地闻到苏州河浓稠咸腥的气味。谁还记得苏州河十年前的模样?夏天那里堆满了腐烂的西瓜皮。到了夜晚,居住在棚户区的人们用水管站在堤岸旁洗澡,地上随处都是蓄着脏水的坑洼,有像蝙蝠那样可怕的东西扑颤着翅膀从头顶低空掠过。过去妈妈用自行车带她去外国语学校读英文,为了抄近路便沿着苏州河边骑。到了晚上她便紧紧抓着妈妈的连衣裙再不敢睁开眼睛。她担心那些瞎了眼睛的该死的蝙蝠撞死在她的身上,也担心巨大的水老鼠们胡乱窜动会被碾死在自行车轮下。她讨厌读英文。3L英文的第一篇课文男孩子的名字叫桑迪,女孩子的名字叫苏,她却怎么也发不来那些英语。对,那时候才十一岁。十一岁的时候她已经撞见阿童木了。
“许三三,你跑不掉了。你明天还要去学校呢!”阿童木站在天井里面大声喊。
她常常在这样的梦里惊醒,内心充满了对明天的恐惧。直到她已经二十五岁,从梦境中挣扎着醒过来时还是恍惚地产生时空倒错之感。她听得到心脏在凶猛地跳动,手指和身体所有的神经末梢又渐渐恢复了知觉。她等待那种童年时代的恐惧像潮水一样从身体里褪去。已经不在万航渡路的老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