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1.
剧里面的人一样洗泡泡澡。因为被前面紧挨着的房子挡着,所以天井里几乎晒不到太阳,而且天井尽管很大却没有铺着泥土也完全没有花坛,光是铺了大块又光洁的瓷砖,夏天时冲洗干净了可以光脚在上面走路。爸爸本来想要把地砖凿开种一棵夹竹桃却没有能够得逞。房间在底楼,所有的窗户上都装好了铁栅栏,仿佛随时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所以虽然那是一间旧房子,但是到底跟万航渡路上的弄堂房子不一样,没有暴露在外面的水管,没有走起来咯吱响的木头楼梯,没有藏在米缸后面和阁楼里面的老鼠窝,地基做高了几个阶梯,所以夏天的时候完全不用担心进水。当然更重要的是在这里三三有了自己的房间。她的房间只有五个平米,塞了一只床、一只很小的五斗橱和一张书桌以后就连转身都变得非常困难。仅有的窗户紧靠外面的楼梯间,所以每每有人进出这幢楼她都可以听见。搬家后的第一个晚上她睡在油漆和涂料味还没有散尽的房间里面,再也不用睡沙发了,还有了一张席梦思垫子的小床,面朝着刷了立邦漆的墙壁,没有斑斑驳驳的霉点,没有剥落下来的墙灰,可以看小说看整晚都不会被爸爸妈妈发现。
可是其实她所记得的关于陕西北路的一切也就是这些了。好像越是长大那些触手可及的记忆就越是容易被剥夺,十二岁那年夏天以后的事情都是模模糊糊次序颠倒的。爸爸深夜坐在她的床头说:“三三,在中学里面没有人知道你的过去,你完全可以重新开始。知道么?你可以摆脱过去。”可是为什么要摆脱过去?他们都不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却急于把她向前催赶。她就好像羊群里面迷失了方向的羊,他们以为总有办法可以亡羊补牢。三三不愿意与爸爸争辩。其实她真的很想变成他们想要的女孩,她拼命努力却屡屡撞得头破血流。她不想再哭泣不想再伤心,不想再狠狠抓着头发问自己“我到底是谁”。她已经以最最彻底的方式跟童年一刀两断,他们怎么还要她摆脱过去呢?三三假装困倦了把头扭转过去。等爸爸走出去以后她才从抽屉的最底层摸索出一封折得皱巴巴的信来。这封信有好几张纸,信纸上的钢笔字被泪水弄糊过好几回。她总是在感到软弱的时候把这封信拿出来念,念到手指发麻,念到不能再念下去,就哭泣着睡过去。她痛恨哭泣着睡过去,可是噩梦却好像永远都不会结束一般,而且她知道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做噩梦。
许三三,隔了那么久才给你写信,并不代表我不想念你。我非常非常地想念你。大概你看到这些会讨厌我,不过我想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讨厌我可是我还是愿意为你去死。我知道你后来考进了重点中学,你还跟过去的同学联系么?我想不会吧,那个班级里的人都是傻逼。我不知道写完了这封信你能不能收到,你可能已经搬走了。我爸爸就已经搬走了,听说整个严家宅都已经搬空了。不过我爸爸已经很久没有来看我了,他大概快把我忘记了。你呢,你把我忘记了么?我妈妈上个星期来看我,给我带了些治冻疮的药膏还有旧毛衣。冬天的时候我们也得参加劳动。现在天气一转热手指就肿得像萝卜一样,因为太痒了我拼命挠都挠出血来了。其实我本来不想打扰你的生活,他们都说重点中学的学生读书很忙,而且你们学校的老师肯定不希望你从我这样的地方收到信,但是最近我很害怕,从来都没有这样害怕过,我没有别的人可以说。你知道那时候就算留级生把他所有的小兄弟就叫来跟我打架我都不怕,他们的裤子里都藏着角铁我也不怕。可是最近我害怕极了,每天都睡不着觉,刚刚睡着了早晨五点多钟就又要被叫起来了。你大概不知道,我要在这里呆到十八岁。天哪,有的时候我觉得我根本就呆不到十八岁。这里的每一天都是一样的,时间好像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被无限地拉长。每个星期一的升旗仪式上我们都被教育说要改过自新,所以我就在想我真的是一个很坏的人么?因为我是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