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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末考试结束的那天气温急遽下降,操场上的小水洼都结了薄冰,那些黯淡的常青树叶上也挂着层霜。在记忆里上海从未这样冷过,虽然涂过很厚的蛤蜊霜但是风还是像要把皮肤割开来似的。她讨厌那种雾气蒙蒙的湿漉漉,哪怕天空是这样地清冽,蓝色好像被时光洗褪了成了白色。她想念那些葱郁的热天,虽然空气总是脏乎乎地沾着那些助动车吐出来的黑烟,但是傍晚的时候太阳会镶上金边,那些巴掌大的梧桐树叶把天空遮蔽起来。而一旦下完暴雨,天空又会突然亮起来。她想穿连衣裙,她想踩着凉鞋沿着蔷薇花的踪影奔跑。但是现在她的书包里藏着该死的成绩单。她的球鞋踩在一个水洼里,只一会儿的功夫那些冷到彻骨的水就渗了进来,然后连带着裤脚都湿了。那张成绩单不好也不坏,班主任交给她的时候就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寒假好好努力,有希望考进重点大学的。”他从来就没有真的记清楚过她的名字,总是对着她叫另一个女生的名字。那个女生的名字里有一个字跟她一样,现在他又叫错了。但是无所谓,她根本就已经懒得去纠正他。她的那些希望在这个冬天已经被冻伤了。沿着那条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马路骑车回家,那些修车铺水果摊杂货店总是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只是在冬天里也蒙了一层被冻伤的颜色。她已经离开万航渡路那么多年了,终于也可以闭着眼睛默默地背诵出陕西北路附近所有的小分枝,理发店火锅店布料店碟片店。自行车骑得飞快,那么容易就可以回家。但是这些都是假的,这些都是说忘记就可以忘记的,就好像考重点大学,找好工作,嫁人,这些对三三来说都是假的,都是无所谓的。可是她在乎的是什么呢?如果她知道眼前这熟悉又麻木的街景有一天都会被抹去痕迹的话,她会在十八岁的冬天里多看几眼多记住一些么?但是她当时想的却只是如何跟爸爸妈妈交代那些成绩,怎么才能给他们希望,不让他们心碎。
三三的书包里还放着班主任叮嘱要送去家里的海伦的成绩单。海伦在最后一门英语考完后就再也没有在学校里出现过,打她的电话总是没人接听。三三痛恨她这种突然失踪的做派。她痛恨所有人的突然失踪,好像真的他们是来去自由的,可以撇下这里的一切不管不顾地一走了之。海伦说过寒假要跟爸爸去海南潜水的,或许此刻她就正在热带岛屿吃整颗的新鲜椰子,或许她的头发上面还淌着水滴。
海伦的家在牙膏厂隔壁,三三去过很多次,走在走廊里面都可以闻见隔壁厂房里传出的薄荷气味。她喜欢海伦家里冬天的时候整天开着暖气,房间里面总是散发着一股很温暖的气味。她们俩常窝在小房间的地毯上听海伦读大学的表姐送给她的磁带。海伦的墙壁上粘着很多照片和从杂志上剪下来的电影海报,还挂着把从来没有人弹的吉他。她的爸爸妈妈都很喜欢三三,总是端来各种水果和各种裹在彩色塑料纸里的小点心。三三喜欢这里,妈妈从来不许在家里的墙壁上贴任何东西,不许她在天井里种植物不许坐在地板上看电视不许在桌子上放会积灰的摆饰物。其实三三从来没有真的觉得陕西北路的新公房像自己的家。那里的墙壁那么整洁,没有天窗,没有梧桐树的遮蔽,没有在台风季节里会哐当作响的窗框。这一切就好像是一双第一天穿上脚的白跑鞋般刺目又别扭。
“海伦不在家。”海伦爸爸开的房门,平时他总是出差做生意很少在家里。
三三慌张地从书包里翻找那张成绩单的时候,突然听到从房间里传来玻璃杯狠狠砸在地上的碎裂声,然后就是穿着灰色棉睡衣的海伦蓬着头发从走廊里冲出来歇斯底里地朝着她爸爸喊:“凭什么不让我出去?你凭什么不让我出去?”她瘦小的身体拼命地往她爸爸身上撞,好像只要把他撞开就可以挣脱所有的不开心。但是她爸爸死死地用手撑住门框,镇定又冷淡地说:“快点回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