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出路的咖啡馆》 第一章
“学着点,看我怎么让人伺候。”阿书来美国五年了,对待我自然像对待晚辈。她鼻子冻得又红又亮,用大拇指一指,说:“这小子,他要不看见我们俩是女的,才不会停车。”
他掏出车钥匙递给阿书。我突然看见他特别浓密、向上卷曲的睫毛,我头一次如此近地去看另一种族的睫毛。他向阿书交待浅蓝福特的种种怪癖,比如每次启动它都会向后滑动两英尺。他的睫毛有力地张着,使他有了一副极其聚精会神的面容。
就在这个时刻,我向他发出了一个笑容。我一点儿准备也没有,这笑容是“走火”出来的。一个刚刚踏上异国国土的二十九岁女人,她束缚不了这个暧昧的、微妙的笑容。二十九岁的女人什么也没有:她赤贫,无助,只有这个笑容为她四面八方地抵挡。只要有一线希望,这笑容就会“走火”地发射出去。
我马上看见我笑容的成效:他先是一怔,之后便跟上了我。他投给我幽深的一瞥,那是他接受我笑容的收据。我感到我心里出现一股感动:他在对阿书说话,知觉却在我这里。
他说:“这样吧,你们俩全坐到我车上,我把你们载到前面的加油站去。”
阿书说:“去加油站干什么?”
“那里暖和啊,”他说,“你们等在那里,让他们来拖这老东西。”
“不行!”阿书大嚷起来。“拖一次要七十五块钱!”
他清白无辜地耸了耸肩——这样黑心赚中国穷学生的钱,他也认为非常糟糕,但这不是他的错。我发现他的眼睛转向我,意思是把我拉成他的一伙,让强硬地索取援助的阿书碰些钉子,我对他又来一个微笑。我被事情的进展吓一跳:我和他暗中已成了一伙。
他说:“那你想怎么办?要你是我,肯把自己的车给陌生人开吗?”
阿书说:“反正要我花七十五块是绝对没门的!”
“你听着,”他说,“你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坐到我车里去,二是不坐到我车里去。”他眼睛和我眼睛的往来,已相当密切。
阿书头一次碰到如此不肯上她当的人。她摔摔打打地打开她那老车的门,取出她的皮包和我的帆布包,又让我把后备厢里一双旧高跟鞋,一把破伞,一把刮雪的刮子,一件带旧货店霉味的短大衣,两听可乐搬进浅蓝福特。她怕人偷她的这些家当。搬迁结束,她突然又想不开了,怨愤地大声说:“凭什么让我花七十五块钱?”她戴皮手套的手在她的老车顶篷上拍了一把,拍出一声钢精锅的声响。
“因为你不付七十五块的话,就得付三百块让人把它当垃圾拖走”他说。他又朝我看一眼,又给了个第三者看不见的笑容。现在轮到他忙了:他在浅蓝福特里钻进钻出,把一大堆相片,二十来本书和四五十本杂志,一张毛毯还有一架七十年代末式样的录音机一一清理出来,放进后备厢。他解释说他对两个女客人毫无准备,车内的清洁整齐程度是单身汉标准。
阿书安排三人的座次:她和他坐前排,我坐后排。车刚开动,她就伸手去调收音机频道,同时大声对我说:“唉,听见没有,这家伙是个单身!”
我笑笑,突然发现他在后视镜里看我,也在笑。
“不过他肯定没什么钱!”阿书又说,“这车还没有道格拉斯的好!”道格拉斯是她的前任男友,据说又穷又帅,又浪漫又不负责任。“我觉得你不必和他暗送秋波,他说不定是个邮差,最多是个中学代数老师,你看他的车嘛!”
我见他又笑起来,这次笑得更妙,仅是眼睫毛的一张一弛。他有一副生动的五官,他们都有着生动的五官,因为每一笔画都那么浓重。因而那笑容一点儿也漏不掉,全被我接住了。
阿书问他,“你是不是教书的?”
他说他讨厌教书。他说他在少年时代就常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