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出路的咖啡馆》 第三章
”他稍微想了一下,又说,“你刚上车的时候,我想,这女人穿得这么规矩,肯定是个护士,要不就是个会计。”
我说:“你肯定会想,她这么土。”
他笑起来,他确实在心里用的是“土”这字眼儿。
“你朝我走过来的时候,我想,还好,气质还好,穿着方面,我可以劝劝她……”
我说:“噢,像你们这样,穿得脏兮兮的,就艺术了?”
“我当时还想,这女人走路背挺那么直,像大兵操演。”
“还有什么像大兵?”
“我从来没接触过大兵。”他说着,手又搭回我肩上。风从西北方向吹来,他的脊梁找着风口。他和我离得近极了,相互的呼吸都受些拘束。他说:这样你还冷吗?我摇摇头,看见他的马尾辫梢给风吹得很乱。我大体上估算出了他的年龄:他与我该是同龄。
我说:“我当过大兵。”
他看我一眼,没把它当真。他刚才说我像大兵的时候其实是把那个可能性排除了。
“真的,当了四年大兵。”
“是吗?一定是奶油兵。”他还是不拿它当真。同不少美国人一样,他认为实在当不了别的才去当兵。他笑着问:“后来呢?”
“后来?后来当军官了。”
“有意思,”他说,“挺有趣。”
“你不信?”
“我信。”
“我手枪打得特准,也打过卡宾枪。上过前线,搬过尸体,喝过钢盔里煮的鸡汤。除了杀人放火,我什么都干过。”
他看看我,意思是:就你?!
“我还发现了一个快死的伤兵,下巴被打没了,爬满了红蚂蚁。怎么样,不是奶油兵吧?”我感觉他搂在我肩上的手松懈了不少,我奇怪自己竟让这个叫里昂的人了解我这么多,连安德烈都不知道我的戎马生涯中有这些血淋淋的细节。我是特别信任这个萍水相逢的男子,还是在虚张声势,好让他明白我是可以张牙舞爪的,一旦他动了什么不良脑筋,收拾我可不怎么省力。假如我对他的坦白是出于信任,我又是哪里来的这份信任呢?
只因为他和我同是黄皮肤黑头发?同样自命不凡地认为自己所干的是什么艺术?同样在挣扎着付房租吃饱饭,从而可以从事一种无聊,从而把这无聊当做高贵的情操?……这个荒寂的深夜,给了我们天涯沦落的假象。这假象掩去了我们彼此陌生的事实。
他迅速看了我一眼说:“能看得出来。”
我问他看得出什么来。
他说:“你是个大兵。”
“你讨厌大兵?”
“我可以试试看,我会不会讨厌,”他搂住我的臂膀恢复了自然,他笑笑,“可能大兵会好些,不那么麻烦。”
我问他指的是什么麻烦。
他说:“你知道的——女人都很麻烦。”他深喘一口气,胸脯挤了我一下。“不过换一个人,肯定认为你很乖——穿这样一件雪白衣服,牛仔裤一尘不染,好像天下人只剩了你,也轮不上你去打仗。可是我看得出你很强,”他改口讲英文,“你是块啃不动的饼干。”
“你骂人吧?”我大声说。
“看你怎么理解了,也在于谁来理解。有人喜欢啃不动的饼干,有人讨厌。对于喜欢的人,就不是骂人。”
我笑起来。我这种笑法十五年前就停止了。我看见自己的笑在寒冷中形成久久不散的一团白雾。这个夜晚把我弄得有些反常。极其反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