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出路的咖啡馆》 第四章
里昂在翻身时,右边的肩头露在了外面。是个单薄却形状不错的肩膀,王阿花曾在那上面依偎过,伏在那上面流过泪,说过山盟海誓的话。然后,她把自己从这单薄的肩头撕扯开来,让它此刻孤单单地耸在这里。我及时逮住自己伸出的手,那手正伸出去要替他把被子掩严实。我向自己讨饶:没别的意思啊,就是怕他着凉,我是替王阿花做这个动作。这个温情似水的动作属于王阿花纤细、洁白的手。即便我替他掩了掩被子,又有什么了不得?我年长于他,他在睡熟时显得格外年轻。
我发现自己将右手搁在面颊上,指尖蹭到了他的体温,他的体嗅,他那非物质的一部分。我突然感到惊惧:我的心真的很不老实,它那么渴望去闯祸。这个男性在四小时之前还不存在,而现在我在他的呼吸里,在他的体温旁想入非非。
是因为我喜欢上了王阿花的缘故吗?是我借喜爱王阿花来喜爱他吗?还是我通过他去喜爱王阿花?他和王阿花接吻时一定是美丽的,花儿与少年般的美丽。王阿花和他做爱的时候会怎样?一定也很美,非常的鸳鸯蝴蝶。他和王阿花非常相配,不是吗?有相似的单薄和清俊。
我心里的不好受不知是羡慕还是妒忌。
他们中间谁闯了祸,中断了一场优美的爱情?
“优美”,这个词的选用很令我满意。世上的确有不多的优美事物。同这个里昂恋爱,一定是桩优美的事。
我闭上眼,睡意却已云消雾散。我感到王阿花悄没声地撩开门帘,迟疑地走进来,走到灯前,悄没声地继续画她的灯罩。我甚至感到她朝床这边转过脸,长久地凝视并排躺着的里昂和这个中国女子,她对王阿花来说,暂时还相当神秘。我感到她叹了口气,早熟的一个长叹,同时悲悯地看着这对中国男女,毕竟是一对黄孩子啊——她希望他们俩好好做伴,长远也好,短暂也好。
我感到王阿花的目光照着昏暗中躺着的中国女人。她躺在里昂身边,像沤烂得仅剩细腻的神经网络的两片白杨叶。她会好好做里昂的伴吗?这个中国女人,她的亚洲黑发千篇一律地披在背后,她细弱的亚洲脖子,基本没有弧度的亚洲胸部,都罢了,只要她能好好做里昂的伴。
我最后的感觉,是王阿花用一块深色的毛巾围住台灯,把光聚成一小团,让光之外的亚洲男女睡得更踏实些。
“你的父亲,是个老资格共产党员?”
“是的。”我答得这么痛快,你的揭露完全失去了意义。
我面前的脑袋埋下来,又去阅读那份表格。我看出他其实早已不在读了,或者早已停止读进任何词句。我一礼拜前填写的这份表格,那上面项目琐细,包括在世的九族不在世的三代。
“他是一九三八年加入共产党的,是吗?”
“是的。”
“动机?”
“抗日。”还有其它动机,比如马克思主义,我跟你讲这些不是瞎耽误工夫。
脑袋秃到最狼狈的时候,索性剃光,或大大方方地随它去——别这样一丝一缕,从右边牵拉到左边,像捉襟见肘盖的草屋顶——会气派大些。不然尽管他庞大,仍是个小公务员。
脑袋慢慢变换角度,最终,那块由稀疏的浅黄头发遮盖的朦胧秃顶退出了画面。取而代之的,是张粉红的、慈眉善目的大脸。我按和理查·福茨约好的时间来到第四号审讯室,这张面积可观的新面孔已等在这里,只告诉我理查临时有急事,和我的交谈便由他来继续。他说他对这个案情不熟,只好和我从头来。我问从什么头来,他说就是把理查·福茨问的再问一遍。他有一种能力不够的样子,反应也跟不上,因而他每问一句话都留给自己相当长的时间去反应。
“对不起,我不会中文,只能劳你驾讲英文了。你介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