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肆
说,你气虚,浮躁……该补一补了。
赵郎笑着连连摇头,你真以为我到了该进补的年龄么?
王将军转向女词人。他说赵郎的身子有些不适,但并不要紧,补一补就好了。王将军还说,他有一个族弟就是北城门内开补药铺的,很有名,人称“铁参王”。
女词人出神地看着王将军宽阔的脸膛,鬓角飞雪的大额,她想做一个武人到底要比使笔墨的官吏简单得多。王将军的脸叠化成父亲枯若焦墨的面容,她觉得很久以来父亲就给人只剩一口气的感觉了。她隐约知道朝廷内的党争现在正是激烈的时候,但她并不清楚从小牵连她们全家神经的党争到底是从何而来又为什么要争执不休,她甚至不明白自己的父亲属于哪一党哪一派。她只是在出嫁之后才发现,娘家和婆家的人常常用完全不同的语气谈论着一个已故丞相王安石,一切都缘于他要变法和有人要反对变法。她对王安石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但她读过他许多的诗,他的绝句写得很好。一个诗人去操纵朝廷,发起延及数代的党争,在她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很久以后,当她听说卷进这场党争的人包括司马光、苏东坡等几乎所有当世文豪时,她觉得作为一个女人,简直无话可说了。她知道父亲那一派快不行了,而且她不相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父亲提神补气。党争在这一回合上的最大赢家是在任的吏部尚书赵郎的父亲自己的公公。她脑中再次浮现出父亲只留一息残喘的印象,她想到公公的儿子能找到有效的补药吗?
王将军说,“铁参王”的补药当然有效了,我还怕它猛过了头呢。
女词人不解,一剂药有什么猛的,还猛得过你的三军将士?
王将军哈哈大笑,“铁参王”摧得垮十万铁骑!
一个时辰以后,女词人和将军夫人还没有欣赏完用太湖石新垒的水榭假山,王将军和赵郎从外面回来了。他们并没有买回铁参补药。赵郎说,王将军陪我在大相国寺看中了一件王羲之亲书的《丧乱帖》。
女词人坐在只有一小团烛光的书房中,她想自己永远也不会明白,在那个春光烂漫的三月,赵郎为什么买回的不是补药,而是一卷或许一钱不值的白麻纸呢?
那一小团烛光移过冻住“十万杵墨”残杆的荷叶砚,移过漆水鉴人的一片案面,那卷可疑的白麻纸法书移入了圆圆的光影中。赵郎并没有描摹瓦当铜钱,他摩挲展玩这一张纸度过了整整一夜。青梅的哭叫,呻吟早已停息了。隔着空旷的庭院和晚春透明的夜色,传来一个男人低低的饮泣。女词人定定地看着面前这张据称是王右军的《丧乱帖》,那飘若浮云的墨迹使她心念合一,她的意志变为一股无形的气流,在看似匆忙潦草的笔画之间自由地游走……她好像忽然有点明白了赵郎为什么总是在心慌意乱、六神无主的时刻一个人独处一室,久久地面对这一卷白麻纸了。这一卷白麻纸还有另一个持久的魅力,那就是它本身真伪的永远不确定,这就使赵郎找到了一个目标,一个久攻不下的堡垒,他得调动自己全部的闲时余力与之纠缠不休。在赵郎的低泣里,女词人阻止了自己继续去反推,赵郎为什么要以全部的余力淫浸在法书古董之间呢?
她鼻尖阵阵发冷,一口气嘘了半天,仍没有调匀。她对自己说,不是这样。不是这样,我的想法完全没有道理。赵郎是宰相公子,博闻强记,风流倜傥。从太学生到三州知府,应对朝廷、下属,周旋同僚、士林,进而纱帽升堂作一方父母,退而耕读乡野当一介布衣,他正是古人所说的那种从心所欲不逾矩的智者。作为一个世家子弟,赵郎没有恶嗜,他不向往高官厚禄,也不豪赌巨博,不厮混勾栏瓦舍,甚至,他不近酒色……青梅是一个例外,青梅不算那么回事。女词人不忍去想赵郎婚后从地上拣起一根根断墨残杆的情景,他背对着她,良久说出一句我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