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肆
泪水蓄满了女词人的眼眶,迟迟疑疑地像要滑过皱纹细密的眼泡落到《丧乱帖》上。她对自己说,我不是为自己而哭,也不是为赵郎而哭,我是为我的死于党争的父亲难过。她努力去回想已经亡去多年的父亲,但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却是自己的公公,官拜一品的前丞相。公公的体格要比父亲健壮得多,腰板挺拔,脸色红润声音低沉有力,但却和父亲一样,充满了愁苦。她想,一辈子都被党争折腾的公公能够预见到,他死后被对手剥夺了荣誉、赵府横遭查抄的大结局。党争,女词人想党争就如同一座轮子连着轮子的机房,一个轮子带动着一个轮子,无数轮子一齐旋转,把仇恨、欲望、阴谋,把胜利者和失败者先先后后碾得粉碎,变为酽酽浓浓的黏合剂,粘贴在危如累卵的帝国大厦上。这就是女词人理解的朝政,她认定朝政就只有这样理解才能道清自己周围人的命运。她觉得自己已经老了,陪着赵郎和赵郎的旧书古董度完了二十多年,她已经成了一个慵懒,无力,失眠,梦呓,盗汗,全身发胖的迟钝妇人。王将军说天下大乱在即,她不知道天下大乱起来是什么样子,她看到二十多年宁静得像一碧古潭的生活已经乱了。赵郎在天下大乱和老之将至之前抓住了一个青梅,女词人问自己你也需要抓一点什么吗?她说我什么也不需要,我要做的只是紧紧抓住我自己。
女词人忽然感到心里有许多话要说。她在荷叶砚干巴巴的莲蒂上吐了一口唾沫,蘸着“十万杵墨”在随手找到的一本书后面写了起来。
停笔之后她才发现,写的是一首山谷道人黄庭坚的诗:
风急啼乌未了,雨来战蚁方酣。
真是真非安在?人间北看成南。
她以为这首诗把什么都说尽了。这样的诗实在是只有山谷中的老道才写得出来,她心里说,我不行。她想起自己不打紧的几本词集居然会为朋友称叹,在坊间流传,更觉得这世道愈变愈如雾中观花了。她步出书房,整个庄园里的灯火全灭了,青梅或者赵郎的哭泣也不知何时停息了。她知道哭泣是一件很耗费心力的事情,赵郎和青梅应该已在哪一处黑暗的地方沉沉入睡了。
她穿出院门,踏上小石拱桥,迈过长长的柳堤,信步走向远方。一群萤火闪烁的瓢虫逐着女词人的双腿,打出一圈一圈的旋子,在夏天来临前作着美丽的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