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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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场所有人都看到了:那被砸扁的红色跑车,当然tOtAL LOSt.货车一吊起,消防员马上合力把跑车顶剪开,花了近一小时,才抬出一具血淋淋的、软垂的女尸。
另外那个是司机,胸前被金属插得牢牢的,好似叉烧猪扒。玻璃碎片是全身的装饰。
头颅削去半边,湿濡濡的脑浆、血液、汗液、大小便……一车都是。手脚折断,白骨破肤而出,不规则,呈刺状。
身体皮肉翻卷起,混作模糊一堆。
车头的一只黑鹰标志,折翼染血。还挂了几绺猩红头发和头皮。
司机一只眼睛已因头颅被削,顺便爆跳出了眼眶。另一只,无法合上……。
“哇!”忽地传来一声嚎叫:“死得好难看呀!”
是那个男子,他见状恸哭起来: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为什么?”
他飞身扑前,但场面太混乱了。工作人员得排开众人,杀出一条血路。
“不要拍照!”他失控地挡住镜头:“不准拍照!妈的!拍什么——”
挡得了左边,挡不了右边。
但他坚决地,不让记者拍摄尸体惨状。
镁光强悍地闪个不停……。
从前,王国泰再拚命,有时也忌讳拍摄死者正面最恶心恐怖丑恶的死状,但现在家家都把这些放在头版,他们不煽情便是“落后形势”。
他的镜头宁滥毋缺地对准尸体。
——忽然,那只无法合上的眼睛,眼珠子朝他狠狠一瞪。
王国泰吓得一怔。连忙特写细看。
是一种怨愤、怒目而视,两只眼睛合而为一的抗议。令人不寒而栗。
那眼神,似曾相识。
是——见——过。
他猛回头,找寻那向他提供独家线索的男子。
不知为何,他脱口而出,唤:
“是‘飞鹰’——你——”
“飞鹰”的身影后退,渐冉,脸容十分悲戚。——半生英雄,怎肯如此见报?不能死在竞技场,却因不相干者冒失的意外,让全城的人,拈着他不能瞑目不似人形的血照端详?品评?说三道四?他不忿!
“飞鹰”此刻才恍然,他再强,生命消逝却那么脆弱。他失去身体、他的型格和往绩,从此有谁崇拜倾慕一个短命英雄?——连摄影记者们的闪灯,他也不敌!
本来是一头鹰,才一分钟,他沦落了,化作一个小飞虫。
小虫在闹嚷嚷的人群中和血海中飞过,认回他新死的故身,尚有微温。却非所属。
“这是我吗?”
小虫恋旧,不肯离去。
从头脸崩裂的那个眼眶缺口飞入,从牙齿全撞脱的破唇飞出,从已扁塌的鼻孔飞入,从重击撕扯成洞的胸腹飞出,从任何一个伤口飞入,从任何一个伤口飞出。……
眷恋不去。
这晚,所有港闻版突发记者,包括王国泰,都因“失职”被老总责骂。不知如何,拍得的现场车祸照片,但凡死者的,不管自什么角度,都有一片小小的朦胧的白影,令他的惨状,永不公开。
这是他对自己尊严最后的维护了。
[本文选自李碧华所著《逆插桃花》(怪谈绘卷第3卷)。天地图书有限公司出版。作者简介:记者(人物专访)、电视编剧、电影编剧、舞剧策划、专栏及小说作者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