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三十一章
活的。反正她随时能够呕吐;反正她已经剃了阴阳头,脸上画着两横三竖;反正她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不是斗争的重点。适可而止地装装疯,慢慢就把自己从批斗中“解放”出来。只要一上批斗会,她就呕吐。没有一个批斗现场愿意破坏自己的严肃景观,这样,她成了一个唱着歌挖泥沟的劳改分子。
唱着唱着她便发现,装疯其实是件非常舒服的事情。她不需要看人的脸色,不需要注意周边的环境,她就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大傻瓜。她扛着铁锹在校园里扭来扭去,她在“大海航行靠舵手”,她在“万物生长靠太阳”,她在“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她在“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她在“红军不怕远征难”,她在“万水千山只等闲”……这样唱着、扭着,自己像一个依依呀呀、跌跌撞撞乱走、乱爬、乱叫唤的大娃娃。浑身的筋骨从来没有这样舒服。当她夹着脸盆去洗脸房洗脸时,也是这样唱着扭着就过去了。人们头一回见她这样,都会瞠目结舌,见多了,便习惯了。你这样走过人群,几乎没有人再注意你。
这种又自由自在又被遗忘的感觉太舒服了。
她走到哪里唱到哪里,高兴的时候就扭一扭,这种唱和扭就是锻炼身体,何乐而不为?
这样一想,就扭得更多了,终日不停了。走路扭,洗脸扭,洗衣服扭,劳动改造扭,挖泥沟的时候扭,担大粪的时候扭,扫厕所的时候还扭,一边扭一边唱,对周围的一切都熟视无睹。这是最大的自由,是疯子才有的特权。领悟到这个好处之后,她甚至想,怎么人们都没有想到装疯呢?怎么人们不知道疯子有多大的自由呢?
她的空间越来越大。洗了衣服,晾在宿舍外边的铁丝上,她一边唱一边扭,一边扭一边晾,居然像在舞台上表演一样。她拿起一件汗衫,拧干,然后两手拽住两端,在手中转着跳了起来,跳着跳着,用一个舞蹈姿势将汗衫晾在铁丝上。再拿起一个短裤,同样是拧干,两手拽住两端,再左转转右转转,脚尖着地跳着芭蕾舞,在原地旋转720度,做出各种荒诞不经的舞蹈姿势,最后以一个抒情的动作把衣服晾到了铁丝上。晾衣服的师生都离她远远的,她永远有足够的地方晾衣服。当然,她也有一个原则,就是回到宿舍楼里之后,一进走廊,唱的声音就低一些,回到自己的房间,声音就更低一些。她绝不打扰宿舍楼学生们的睡眠,她不愿意被赶出去。
到了晚上,她想呼吸新鲜空气,锻炼身体,便十点、十一点、十二点在大操场里扭起来,唱起来。有月光,没月光,都任她自由飞翔。有时候,她居然一个人跳开了华尔兹,旋转起了芭蕾舞,高兴了,还可以做自由体操,一边做一边唱,秧歌、华尔兹、自由体操及广播操混在了一起。她癫癫狂狂地在大操场上舞来舞去。如醉如痴的表演给“疯子”带来越来越稳固的可信度。在自由自在的歌舞中,她觉出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好:她的腰身越来越柔软,腿部的肌肉越来越绷紧,胸部越来越有弹性,手臂越来越舒展。自己也越来越能吃,就着咸菜,窝头一顿饭可以吃两个。这种狼吞虎咽的粗大胃口和“疯子”又是非常配套的。她觉出了这种挥洒自如的幸福感。当月亮从深夜的天空照下来时,革命的校园早已寂静无声,大多数的窗户也熄了灯,她一个人走到荒草遍地的校园里,做芭蕾舞的原地旋转,做挺胸昂头伸手向前方的抒情动作,做庆祝胜利的扭秧歌。她觉得自己真是最聪明的人。她是一条会动脑筋的小母狗。她经常唱着扭着还想着,要是有一天不让她这样唱、这样扭,又该怎么办呢?
扭得浑身出汗了,她绕着操场慢慢走起来。不管有人没人,她都不能像正常人那样漫步,她要踏着秧歌步晃着走。慢慢走到操场边的树荫下,她从疯子的角色中出来了,脚步慢下来,两手握在身前,一边走一边想,自己怎么才能和卢铁汉